各种广式茶点及三人都爱的甘露茶已上齐,三个闺蜜开始闲聊,她们先是讨论了一会儿三月服毒离世的民国头号女星阮玲玉:三人意见一致地认为,阮小姐的不幸身世造成了她软弱自卑、易受感动的性格,所以才没有识人的本事,导致遇人不淑,直至被流言所累,香消玉殒。
奉九颇有感触,觉得她们都是幸运的,不过既然谈到丈夫,她也就把他们夫妻二人因虎头带自己飞,及宁铮对巧心婚事横加干涉而生了龃龉的事儿告诉了她们,一边说一边气血上涌。
萝莉的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一听奉九这么说,误以为奉九已知道,于是和稀泥地规劝着:“瑞卿只是太在乎你罢了,毕竟韦先生是你感情那么深厚的朋友;我听 Jager 说,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瑞卿居然还能跟别的男人动手。”
奉九一听,眼睛立刻瞪圆了,“你说什么?!跟谁?为了什么?!”冷静下来略一思索,宁铮手上的伤,还有虎头电话里不利索的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萝莉一看她的神情,这才意识到奉九原来还不知道有这么一遭儿,心里不免暗暗叫苦,只能说虎头没什么大碍,也就是脸上挨了几下子而已,不过宁铮也挨了几脚踹。
要不是考虑到今天南京正在开党代会,奉九都想杀过去找宁铮理论了。她一脸怒气,郑漓和萝莉哭笑不得地劝慰着她,正在这时,萝莉的表妹艾比盖尔到了。
她一进来就发现茶室里的气氛颇有点沉闷。她是个自来熟的,也是个革新派,奉九当初那条惹得宁铮很不高兴的牛仔裤就是她送的。与三位女士打过招呼后兴头头地提议说正巧,她接到了请柬——今晚在静安寺路著名的仙乐斯舞宫,有一个舞宫经理主办的万圣节私人假面舞会,只有老板的熟人朋友才能拿到这请柬,所以千金难求,要不要去玩玩儿?
奉九听了不置可否,勉强笑了笑。
自国难后,她这个宁军首领夫人头上的压力足有千斤重,做闺蜜的自然明了。郑漓和萝莉都力劝她放宽心,还是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比如,去见识一下假面舞会到底是什么样儿的,跳跳舞,喝喝酒,心情就能好起来。
奉九出嫁早,读大学又是缩短时长读完的,很多大学生参加的活动,她自矜身份,从未去过。若没有此次吵架,以她保守的性格而言,肯定还是不会去的——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不过这次不一样,她从善如流地决定去了。
离舞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她们又一起去永安百货的女装部各自挑选了适合舞会气氛的晚礼服,又买了些空白面具。奉九选了一件她从未尝试过的复古舞裙,从颜色到样式对她而言,都颇有些大胆;她略带犹豫,但其他三位女性都力劝她勇敢尝试,再说了,反正都戴着面具,怕什么?奉九一听之下释然。
她又问柜台小姐要了画笔和颜料,一一问过三位女士,依着大家的喜好,欣然提笔画了三只面具:萝莉最爱京剧,所以给她的是穆桂英挂帅的京剧脸谱,郑漓的是一只红底儿大朵白栀子,艾比盖尔的则是圣女贞德;到了她自己,奉九歪头想了想,还是画了一只她最喜欢的孙猴子。
到了晚上六点,舞会正式开始,她们四个年轻女子已经穿戴整齐,戴好了面具,嘻嘻哈哈地到达了仙乐斯私人俱乐部。
这家气派不输对面威震上海滩的“百乐门”的俱乐部,据说是因为上海犹太裔商人“跛脚沙逊”想要个最好的位置却被百乐门经理坚拒,一气之下才在对面开业打起了擂台。
一身黑西装的男侍者温文有礼地替她们推开舞宫金色的雕花大门,进去后她们在挂衣间存好了外套,紧接着进了舞厅。舞厅装饰得金碧辉煌,已经聚集了很多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一大半是西方人,估计上海滩有头有脸的驻沪外国代表、使领馆人员都来了。要不是乐队演奏着《玫瑰玫瑰我爱你》和《毛毛雨》之类的流行歌曲,都要以为这不是中国的领土了。
这是奉九第一次自发参加的舞会:以往无一例外,都是作为宁司令夫人参加各种各样的政治晚宴,举手投足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穿着打扮都是第二天的报道焦点和街头巷尾的谈资,极少有让人感到愉快的。
今晚则不一样:从体态就看得出,参与者差不多都是年轻人,在这里没人知道自己是谁,大家都面具覆脸,带着一种充满禁忌的新奇感,对于最近跟丈夫冷战的奉九来说,很有吸引力——她需要喘气。
奉九拿过侍者托盘里金黄色的香槟,“咕嘟咕嘟”喝下满满一杯,她的酒量照样很不东北,只一杯,人已微醺,面泛酡红,眼睛更加明亮,唇色也鲜红欲滴。奉九有点喜欢这种微微失控的感觉,很新鲜——一直以来,她都活得太规矩了。
她的脚步并没有踉跄,只是说话的声音变得高了些,话也多了些。
葛萝莉拍拍她的肩,奉九的情绪明显变好,她这个做闺蜜的也很高兴。她们相继下场去,和几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跳了几支舞。
奉九跳了两支舞后,再也不想跳了,接下来的时间,她手拿一杯荷兰水跟闺蜜们聊着天。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请郑漓跳舞,她看了奉九一眼,怕她醉了再出意外,奉九笑着在她胳膊上轻拧了下,于是郑漓放心地去跳她最喜欢的恰恰。
此时,一个被普普通通的黑色面具推高遮住了半拉额头,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脸惊喜地走了过来,萝莉也很感意外地与他贴面问好,接着给他们做了介绍:这是法国电灯电车贸易公司驻华代表埃布尔,印雅格的亲密朋友。这位法国男人一身黄褐色的格子纹西装,深咖啡色领结,蓄着漂亮的小胡子,褐色头发向后梳得锃亮,铅灰色的眼睛流转多情。
奉九立刻切换到了法语。埃布尔在贝桑松大学里学的是商务专业,毕业后应聘了一个贸易公司,顺理成章地来到上海,又换过两家公司,现在是电灯电车贸易公司代表,人很风趣,学识也渊博,一肚子欧洲文学史倒背如流,奉九很快与之相谈甚欢。
埃布尔来自盛产葡萄酒的阿尔萨斯省,口音很是优雅,喉音更是带着驰名世界的阿尔萨斯甜白葡萄酒般的清芳。奉九正愁原来的法语翻译李应朝两个月前被宁铮派到南京去当常驻代表了,在她武汉的生活圈里,实在没什么能正经八百说法语的人了,而语言又是最鲜活的,几天不练就会生疏,这下来了个机会,奉九于是抓紧与之攀谈。
正在这时,舞厅的门又被推开了,进来了三位男士,都有着高高的个子和健壮的身材,举止潇洒随意,很是惹眼。立刻,几个漂亮的西洋女郎迎了上来。
其中一个略有发福迹象,穿着黑色燕尾服,戴着一只精致繁复的俄罗斯面具的男人立马浑似湖南人见了辣椒似的粘上去,还不忘回头跟同伴说,“瑞卿,佑安,你们俩来都来了,倒是给点活气儿啊。”
身穿海蓝色天鹅绒晚礼服,戴着堕天使路西法面具的,正是刚刚从南京过来的宁铮;而坚持穿着一身中式古铜色织锦缎长袍,戴红脸关公脸谱面具的,则是闻名全国的粤商包不屈,后者看着前面花蝴蝶一般准备展翅满场飞的已婚男人杨立人,无奈地摇摇头。
宁铮根本没理会他们的官司,幽深的眼眸懒懒地扫视全场,看着卖力演奏的乐队,穿梭的侍者,戴着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面具的人们……十年之前,这曾是多熟悉的场景,不过,他早已远离了这样的生活,现在再浸淫其中,陡然间只感到一阵阵的空虚乏味。
宁铮这次开会太忙,每每挂电话回家,争先恐后接电话的,都是小欠儿蹬芽芽和只能蹦几个字儿的坦步尔,待到他吞吞吐吐地问妈妈在哪里,才知道奉九居然去撇下俩孩子到了苏州,看望岳父和大舅子一家去了。
宁铮气结:居然也不告诉自己一声就回娘家了,难道她觉得与在南京的自己联系不上么?自己在南京寓所的电话号码早就写在杨园客厅电话旁的备忘录上了。
今天开会时出了一件大事,明天报纸上肯定又是沸沸扬扬。他似乎做错了,不过回过头来看,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他无法带着这样混乱的情绪登门拜见老丈人,更无法面对已冷战许久的太太。
出了事后,现场一片混乱,会也暂时开不成了。他干脆驾机飞到了上海,因为他知道久未谋面的好友包不屈最近一直在上海做生意。他们谈了很久的话,接着又遇到了前来找包不屈谈生意的杨立人。杨立人见他面色不虞,于是硬拉着他来这儿散心。
此时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懊悔: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万一奉九那个小醋缸知道了,能不能更生气了?自婚后两年才跟心上的这个人有了夫妻之实后,他的心里总是满当当的,只要跟她在一起,即使各做各的事,也是浑身舒坦的。
他喜欢温厚的家庭生活氛围,因为这是他从小就欠缺的;而太太是位高明的生活家,这些年不管走到哪里,她总有本事把即便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也布置得舒适温馨,充满了安稳的味道,让所有人都能甘其食,安其居;而有了孩子后,他更愿意把所有的闲暇,都用在跟他们在一起,哪怕只是读一本书,或是教女儿骑马射击,或是弯着腰陪儿子学习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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