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南京匆匆见面时两人就为了韦元化而不睦,再加上回来为了巧心的事儿起争执,话赶话的结果就是,他们之间原本一直热辣辣好似没有尽头的感情,迅速冷掉了许多。
其实古人一直有句话,叫“情到浓时情转薄”,这话很有嚼头——跟“餍足”、“物极必反”,“至刚易折”,或“情深不寿”……说来说去,都是一个道理。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可能永远处于顶峰;因为顶峰,本就是个最不稳定、不可持续的状态;一旦到了顶峰,势必会衰落,不管是事业,还是感情;而感情里,不管是友情、爱情,甚至包括亲情,无一例外。
所以人世间经常能看到千辛万苦冲破重重阻碍才修得正果的夫妻,没几年就有了外心;年轻时一起艰苦创业,有过命交情的好友,一旦事业稳定发展壮大,也就到了散伙的时候;父母偏心疼爱得如珠如宝的那个孩子,到了晚年却是最让父母痛骂的,所以东北才有一句老话说”偏儿不得偏儿济“。
婚姻当中,如果一方或两人都是平和的性子,感情细水长流,那么他们的婚姻基本可以肯定,比炽烈的富有戏剧性和话题性甚至表演性的爱情,能来得更加隽永和长久。
别的不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对中外著名的情侣当中,祝英台和罗密欧的感情都是炽热难当,如炽火、如烈酒;这样的人,爱得坦荡,毫无保留,要得也贪婪;一旦情感上得到了充分满足,他们的抽身,只怕也就是下一个动作了。
反正奉九是不大信得过即使他们终成眷属,到底又能走多远。总体而言,奉九在婚姻和感情上是个悲观主义者。
宁铮和奉九陷入了冷战,这是这对结婚九年的夫妻的头一遭长时间冷战,周围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以往好得蜜里调油的两人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两人在孩子面前还是挺能装的,也没分屋睡,照样是该带着玩儿带着玩儿,该说话说话;可等孩子们一出去,奉九就跟锯嘴葫芦似的不发一声了。
要是照着以往,宁铮肯定会耍无赖似的歪缠上去,闹到后面奉九也就随了他了,不过这次奉九痛斥他不尊重女性,所以他还真不敢再象以往那么对她。
对着鲜妍娇嫩的太太,宁铮看得吃不得,憋得一肚子火,也只敢在奉九睡熟了后轻轻搂着她,略带满意地舒口气;没几天一早起来发现鼻头起了一个大红闷头儿,也就是疖子,圆鼓鼓地还汪着一泡水儿。
扎着两根羊角辫儿的芽芽托着圆滚滚的腮帮子,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端详半天,点点头,声称爸爸现在看起来就像是那头替圣克劳斯拉雪橇的红鼻子驯鹿,然后就开始叫上了“鲁道夫爸爸”;自己立立正正坐着,胸前围着小围嘴儿,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的坦步尔赶紧把手里正喝粥的小银匙放下,抖着俩胖脸蛋,清澈的眼睛笑得眯成两道缝,啪啪拍手以示对姐姐的赞赏,“驽……爸爸!",费力地发声跟着凑趣,弄得宁铮一脸尴尬,先瞪了儿子一眼,再好好声好气地说:“芽芽,怎么又给爸爸起外号哇?”
他偷偷看一眼奉九,奉九还是端着脸,跟没听见似的;他暗叹口气,过去亲亲俩孩子,跟奉九说了一声“我去办公室了“,就离开了寓所。
他一关上门,奉九先跑到墙角背对着饭桌笑了个够,这才转身走过去,拿起手帕替儿子擦了擦嘴角的粥渍,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芽芽,不许在外人面前瞎叫爸爸外号,芽芽乖乖听话。
眼瞅着又要出差,宁铮赶紧找黄医官做了处理,这才看起来体面些。
奉九遵守着承诺,每星期给虎头打电话,头一次他接电话时,奉九听着声音不对。虎头支支吾吾地说,平日里训练时不小心碰到了嘴,磕伤了,所以说话有点不大方便。奉九虽略觉蹊跷,但也没往心里去。
此时已到了十月末,宁铮准备动身去南京参加国民党第四届六中全会,临行前主动问奉九要不要去南京看看,想不想坐自己的飞机去,奉九都冷冷地拒绝了。
宁铮灰头土脸地驾着他的“薄云号”走了——原本他想着要是奉九能开晴,那他就开那架印雅格新购进的台风,上面漆了三个大字——“鹿微号”,这是奉九的字,正好带着她去南京散散心——连个来自太太的吻都没得着,这可是成婚多年头一次,他心底一片冰寒,幸好还有早看出来父母不大对劲的芽芽赠予的安慰之吻。
不过,两人冷战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巧心的亲事黄了。不过奉九是直到今天巧心喜滋滋地给她打电话才知道的。宁铮到底还是屈服了。
奉九照样每天忙忙活活,吴妈心疼她,劝她去上海找闺蜜们散散心——她最倚重的秋声在她们离开英国时就被她直接打发回美国了,哪有长时间霸着别人家太太不还的道理,奉九可不是那么不识相的人。
奉九一想也好。
第107章仙乐斯
奉九先是到了苏州,原来今年一开春,唐度就和唐奉先一家搬到了苏州,一直以来,他们父子并不喜欢上海的繁华热闹,反而中意苏州的宁静清雅;再说这里离无锡那么近,唐度的好友——上海福新面粉厂总经理王尧臣就在此地颇负盛名的“蠡园”里居住。后来,连早已在上海安家的大爷大娘一家也搬去了苏州,与唐度毗邻而居。
到了苏州,奉九才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奉灵和鸿司这夫妻俩早在半个月前去了肤施——也就是后来的延安——十有八九是加入了共产党。
她有点震惊,又有种释然:鸿司毕业后曾去南京中央军校第十期预备班学习,后又在宁军第五十三军任上尉参谋,她看得出,老宁家的男人,只怕都得从军,当然从哪里的军就不一定了;而奉灵对鸿司的爱,也是纯粹的、炽热的。两人志同道合,这样也好。
奉九在临行前就已打电话给葛萝莉和郑漓,三个人约在永安百货的天韵楼茶室见面——萝莉正在上海探望自己的表妹艾比盖尔,她嫁了一个毕业于苏黎世大学的德国犹太裔物理学博士,妹婿因为德国国内越来越压抑的气氛和执政的法西斯党对犹太人毫不掩饰的仇视而不得不离开了任职的德国大学,受聘到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郑漓则一边经营公司,一边与前夫共同抚养孩子,还与一位小她五岁的旅法留学生谈起了恋爱,日子很是逍遥。
这间茶室奉九自上次来过后就很是喜欢——进入三十年代,粤式茶室开始在上海大行其道,这间也不例外,一进去就是满眼的岭南风情:迎面是一架精细繁复、鬆漆贴金的“荷塘秋色”潮州木雕,墙壁上装着的,是光影轮转、嵌着大朵妍丽木棉花套色玻璃的满洲窗,几案上,是漆黑发亮、明如秋水的福州茶盘……见了面,奉九拿出一卷宣纸展开,上面已画好了一丛三叶墨兰,秀挺雅逸,笑着提议:“咱们也玩个‘劈兰’吧!”
劈兰是民国时期流行的一种游戏:聚餐前,画一丛兰草,在每一茎底部写上一会儿抽到后需付的聚餐费用;如果运气好,抽到“白吃”二字,那可是让人相当欣喜的事儿了。
一身银红羊毛连衣裙,特意把今天空出来的郑漓笑道:“现在我可是上海坐地户,还是永安的‘折子户’,你可别寒碜我了。”
“折子户”跟现代商场的 VIP 客户差不多:尊贵的客人可以挂账,优惠也多,年底再一并结清。
奉九看着神色恬静、容颜不改的郑漓,虽然她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二堂嫂,但她们的闺蜜情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尤其是还有两个堂侄儿在,所以郑漓还是跟她们唐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奉九想起昨天在苏州还见到了这两年迅速见老的二堂哥——唐奉允是男人里少有的白皙,但皮子白的人,大部分都有个缺点,就是不经老。他们在一起夫妻六年,已有了两个孩子,唐奉允觉得自己一不赌二不嫖三不抽,简直是已婚中国男人中的楷模——毕竟现今这世道,就连当世大儒胡先生,也不能免俗地频逛风月之地,虽每每事后忏悔,但每新到一处地方,又必“去看看 XX 地的窑子如何”地勇往直前——却还能惨遭太太退货,任谁的身心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巨大打击。
奉九忽然意识到,其实她们几个闺蜜当中,最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忠实于自己的,居然是这个看上去最传统、最柔顺的郑漓——二堂哥是她主动出击结识的,也是她主动抛弃的;都以为会闹出绯闻、最终理亏的是二堂哥,谁能想到……所以直到现在,两边父母都骂郑漓。
这是一位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新女性,就是有失厚道,但又能如何?用来挽救夫妻关系的第二个孩子都生了,他们是真的努力过了,但两人的矛盾是本质上的,不可调和的:人生路漫漫,如果夫妻俩一个原地踏步,一个奋力向前,那往日的平衡必然无法再维系。
唔?郑漓见奉九望着自己久久不语,眉毛一挑,“好玩儿嘛……”奉九反应过来,干脆拖着长声儿撒着娇,郑漓故意抖了抖,萝莉笑着弹了弹她的耳垂儿。
两人拗不过她,到底“劈”了一把,结果还是郑漓运气好,抓了大头,奉九小头,萝莉“白吃”,把她乐得哈哈大笑,浑似占了多大便宜。她兴奋地说这么着真有意思,等她见了自己那些美国朋友,也要跟他们这么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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