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帝轻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一只绿釉瓷瓶,缓缓说道:“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不光是你,恐怕现在外面都在猜吧?说一句真心实意的话,这些年来,太子胡作非为的还少么,哪次不是朕宽恕着他给他善后?他非但不知感恩,还……还办出这种混账事!这不是打朕的脸么!”
皇后赶忙为他倒了杯水,扶他喝下,说道:“这些年陛下的宽容众人都瞧着呢,若是陛下烦了,换一个乖巧的皇子,没人敢怨恨陛下。”
梁成帝闻言,忽然冷笑道:“哼,乖巧的皇子?朕哪里还有什么乖巧的皇儿了?”
皇后疑惑:“五殿下和六殿下,一向都是听话的……”
梁成帝摇头冷冷地说道:“老五,别人都当他是只顺毛的猫儿,可朕知道他心里的主意,两年前为了傅沉的事,他顶撞朕还顶撞得不够么?简直称得上是野心毕露!且他对朕所行之事心存不满,若是让他即位,朕的身后名还保得住?至于老六,他倒是听话,可他听得是谁的话?是他亲哥的话!若是有一天朕让他往东,老五让他朝西,你猜猜他会如何?”
皇后有些为难,还未说话,梁成帝便继续说道:“不用想了,他定然不会听朕的。说白了,太子德行如何,朕难道不知道么,即便如此还是立他为太子,其实就是因为这些皇儿里面,最听朕的话的,便是他了!他固然做事极端、心狠手辣,可当政者,没有点魄力和手段又怎么行?权谋之术罢了,无伤大雅。”
皇后听着听着,便听明白了,看来梁成帝虽然怒气未消,却从来未曾动过换太子的意思。
或许其中有一个原因,连梁成帝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如此认可太子元瑞,其实有很大的原因是元瑞性子与他最为相似。
所以他怒也好、恨也好,可最终认可的,还是这个儿子。
而皇后很快又想到一事,说道:“可是陛下,太子和傅沉之间的关系,是不是该寻个什么机会让他们缓和一下,否则将来……”
“朕也担心啊……”梁成帝叹息道:“唉,此次派他去边境,便是存了这个心思,谁知他竟……竟这样跑回来了!也罢!此事日后再提吧,对于傅沉,朕还为太子留了后手,只是……希望永远都别用上罢。”
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了一下,宫女进来换了一批新鲜艾草,屋内药气更加浓郁了,梁成帝有些昏昏欲睡,耷着眼皮忽然说道:“听说温泉行宫修葺好了?”
“是,陛下,近日才修好。”
“嗯。”
梁成帝未再言语,看上去像是睡着了,谁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下月初一,朕去住上几日,太医说温泉水对朕这腿颇有帮助。你随朕同去。”
皇后颇有些为难地说道:“多谢陛下想着妾身,可是……要么还是德妃陪您吧,您不在宫中,妾身便万不能同时离开,否则万一……”
“哈哈,”梁成帝笑道:“皇后一直都是这般尽职尽责,这些年来,真是多亏了你。此事明日再议,说不定……”
他顿了顿,像是同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说道:“说不定,到时候也可让太子随行。”
皇后垂着眼睫,未发一言。
月底,太子的禁足解了,据说当日他兴高采烈地到延福殿给梁成帝请安,可却碰了个钉子,足足被晒了半日才得以面见父皇。
他垂头丧气地归来,转头便听闻吕敬——国舅爷的亲儿子——因办事不利被连降三级、调出京城的消息。
太子被喂了颗甜枣,又接二连三地挨了几巴掌,心里血淋淋的,那残存着的愧疚和恐惧却好似减弱了些许。
人一旦对某个位置产生实质的向往,恐怕就再也难以纾解了。
*
葭月初一,前线暂无消息传回。
梁成帝被腿疾折磨得日渐消瘦,终于数过了日子,出发前往雁回山温泉别院。
他带走了整个御林军,两位嫔妃,以及憔悴了许多却因此显得乖顺不少的太子殿下。
太子对此颇为感动,抓紧机会在父皇面前表现,还特意抽调了自己的五百府兵,派去快马加鞭检查行宫安全,而他则一路上鞍前马后,对梁成帝毕恭毕敬。
梁成帝自认为是前一阵子的敲打起了作用,暗自得意。
此次出行,治疗腿疾只是其一,另一个目的地是雁回山上的长公祠,此处离温泉行宫极近,相距不过一个山头,此处祭拜一番可祈求战事早日结束、各方安稳太平。
梁成帝上了本月的首道香,按照惯例,每月都是要安排宗室或者豪门显贵人家的女眷前来诵经祈福的,这是延续了数代的传统,恰好此次是与梁成帝同行,幽云郡主便主动承担了本月之责。
她独自带了些人留在长公祠,梁成帝则同浩浩荡荡的大瑞人马取道温泉行宫。
第89章 弦音
一支浩荡大军自南向北有序前行,队列整齐有序。
而在队伍最前端,帅旗侧后方却有位小士兵不安分地骑在马上,他今日或许带错了别人头盔,明显大了一圈,歪歪斜斜地感觉随时会滑下去,而他却毫无察觉,手里拿着几朵花,想把它们编在一只初具雏形的草环上。
好在行军速度不快,即便马匹颠簸,他那令人担忧的头盔也始终没有掉落。
阵风吹过,卷起他放在马背上的一只雏菊向后飞去,他赶忙伸手去抢,却还是差了一步,花朵从他洁白纤细的指缝之中滑过了。
他颇为懊丧,在马背上直跺脚。
此举引起前面人的注意,傅沉转过头来,略带些责备地说道:“坐好,别乱动。”
“噢。”宋语山应了一声,放弃了那只雏菊,却忽然灵光一闪,一伸手将自己刚编成的草环扣在了傅沉脖子上。
周围的几个将士瞧见了这一幕,纷纷扭过头去,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欣赏路边风景。
傅沉把那东西拿起来掂了掂,对宋语山说道:“你若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回马车上了。”
宋语山闻言嘴角一耷,摇着头俯身抱住马脖子,说道:“那马车里活像个棺材,我死都不想进去……”
她这话说的还真没毛病,军中从来都只有战车和囚车,根本没有舒舒服服坐活人的马车,这一辆,还就是用运送尸骨的棺车改的 。
傅沉从不在意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因此并未觉得让宋语山乘坐这样的马车有什么不妥,可宋语山知道后脊背发凉,说什么也不肯上车,硬是找了件铠甲穿上冒充士兵在前方骑马。
并声称“决不能让自己这个活人辱没了以往乘坐过此棺的英灵。”
傅沉刚想说这棺车也是此次出征新造的,并未运送过哪位英灵,可看着宋语山异常坚定的神情,还是闭了口,由她去了。
“傅将军!”
一位传信的士兵从后方快马而来,到傅沉面前拱手道:“傅将军,时近晌午了,殿下邀您同去用午膳。”
傅沉略一沉思,点了点头,随即将手上的草环抛给一旁看热闹的罗战,并添了一句:“帮我拿着,回府后给我,少一朵花拿你是问。”
罗战欢快的脸庞马上变得愁云惨淡。
随即傅沉又道:“停军休整半个时辰!”
层层军令传了下去,傅沉牵过宋语山的马匹,随手把她头盔扶正,向后方走去。
五殿下同中军一道,待傅沉二人赶到时,他这边已经扎好临时营,火堆上煮着一锅热腾腾的汤。
“五殿下。”
元瑞坐在遮阳的简易军帐中,向行礼的二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坐过来。又朝着宋语山笑了一下,宋语山大大方方地回看着他,这段时间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已然熟识起来。
傅沉道:“前方西北百余里便是并州了,大可到那边再作休整,何必在这里多吃一顿干粮?”
五皇子对入口的东西不以为意,他摇了摇头,说道:“叫你来就是为了此事,我在想,我们最好不要去并州了。”
“为何?”傅沉问道。
大锅里的汤煮好,士兵端了几碗在他们面前,又默默退下,放下了门口的帘子。
“边吃边说。”五皇子道。
约莫一月前,五皇子和傅沉在配合上出了些差错,也怪他们大意,没想到被激怒后的百厌如此难缠,顽抗了这么久居然还攒着那股子孤注一掷的劲,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都像抓紧末日的最后一棵稻草一般不肯松手。
百厌抢走了颍州,隐隐有反攻的态势。
傅沉等人没日没夜的推演战术,却忽然有一日,前线探子来报,说百厌那边不对劲。
据说一夜之间百厌内部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所有士兵们们不睡觉不做事围拢在一起吵吵嚷嚷,还有聚众闹事之人,像是克扣了他们八百年的粮饷一般。
傅沉直觉判断这不是小事,于是趁着百厌混乱之际,派出一整队探子深入打听,终于拼凑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真相。
骇人听闻是针对别人的,留给傅沉和宋语山二人的只有错愕。
原来不知怎么回事,百厌国主是女子的事情居然暴露了,且还不是小范围的,一朝一夕之间,全国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耄耋幼童,全都知晓了此事,其传播速度之快,活像是有天神下凡挨家挨户地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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