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钱是圣旨严令,必须要拿,但是苏之卿不能当官。
他女儿就很合适。
这样的小姑娘,就像是一匹绵软的羊羔,在尚武之都,是任谁都欺辱得的。徒当个清歌楼统领的虚职,只怕不出三两年,就被那群虎狼噬得骨头也不剩。
杨永最后的心软和迟疑,在想起方才苏之卿的一番嘲弄时,被击得烟消云散——苏之卿不是觉得自己儿子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吗?
这么个柔柔弱弱、不知天高地厚、娇蛮任性、胆大包天的女儿,自己儿子配不上她?
天大的笑话。
杨永干脆利落道:“苏缨是吧,苏之卿独女。好极,本官这就上奏,将你的名字写上去,待宅家任令下来,你即刻赴任。”
苏老爷与夫人自是坚决不许,苦苦恳求,提出以旁系子侄暂代,杨永只是一壁的冷笑,匆忙而去。
……
西陵知州的上奏,很快到了西京。
由各部汇总,层层往上,最后上呈丞相案牍之上的,是一本薄薄的奏疏,官内常用的雪浪纸,涂了泥金,丞相府奏曹文书笔透纸背,录了六个人的名字。
地方的举荐、雄厚的财资,举国境内,镌录文书上也不过六个人。
每一笔,都像是饱蘸了金屑一样,特特写得雍容华贵,气势凌人——
不出意外,这六个人很快就能成为白玉京六楼的统领。
天下尚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所在,位比三品的尊贵武勋,背后是六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丞相岳明夷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满含嘲弄的笑,他摇了摇头,抚摸自己的纯金印鉴,久久难以按下去。
直至夕阳西下,窗棂只透出来一丁点幽微的光,桌案上一灯爆开,灯花四散,灯影摇曳。
老眼昏花的丞相,方缓缓按下了自己的印鉴。
一按即离,翻过印面来,对着上头的字发愣。
与丞相的犹豫踟蹰,难以下印不同,天子的玉玺下得干脆利落。
这一方印是开国时所设,以一方剔透温润的白玉雕琢而成,温润晶莹,触手生温。玉玺之上,玉龙腾绕,龙鳞片片,龙眼怒睁,栩栩如生,玉玺之下,用阳文所刻“皇帝行玺”,点上朱砂,一印而落。
四四方方,留在纸上最明显,一眼便能看到的位置。
传说开国之际,为天子造宝的匠师,用的是适时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燕怀南的“燕书”,写得是气势恢宏,霸气横生。凡是加过天子玉玺之章,顿时便流光溢彩,威严顿生,使人不敢逼视。
白玉京,也是一方印鉴的模样。
若有人能从终南山峰顶自上而下俯瞰,定会震惊于它的形状。它像是按在山脚下的,一方深深的印鉴,宽阔而规整,横一万二千丈,纵一万丈,城墙宛如直直插下的白玉,围作了印玺的边沿。
而其中的峥嵘楼台,巍峨宫阙,尽作了印玺之间的睥睨文字。
苏缨乘坐的马车,北上西京,抵达白玉京大门时,正是日暮时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工作太忙,天天加班到深夜,一再失约,对不起大家,我尽量保证两天一更。忙完这一阵我加更来弥补你们。
第41章 觅隐踪咫尺之距
白玉京开山为城, 凿地为河,背倚终南, 遥望颖川。
因地处山坳, 终年有散不去的雾霭山岚,一带轻纱, 将万重楼去阙衬得巍峨缥缈,如空中楼阁。
在苏缨面前的,是高有十丈的城门, 自下往上看,红铜铁钉,朱红大门,威严庄肃。
苏缨仰头一直看到顶,不消片刻, 便觉眼花脖酸, 又缩回了车中去。
此刻, 离宵禁还有两个时辰。
排成一排,等着通检过关的车队已有数十队。
车轮朝前滚的速度慢的几乎可以不计,马匹刨燥低嘶, 被驭夫按头,蹄子刨出细细低低的声音。
四周都是挤着进门的人, 队列出奇的安静。
司掌门禁的是抚顺司下属的官兵, 玄甲朱缨,素称“玄甲军”。从前沈丁带的一列百人骑就是这样的玄甲军,虽时隔两月余, 苏缨再度见到这样的兵甲,依旧打了个寒颤。
她将窗幕遮得严严实实,缩回了柔软的香枕里,百无聊赖,伸出手指头,一下一下慢慢拨弄着窗边帷幔下细细的碧玉流苏。
夏日,暑热正烈。
车中没有焚香,只以干花儿拌上香粉,装在锦囊中,悬在风口。
苏缨在被暑气蒸腾的苏香中,昏昏欲睡。
苏府曾经强烈抵抗过苏缨入白玉京赴任一事,为此,苏老爷还专程快马飞报,带了一匣金子,找朝中关系七拐八拐的大靠山。然而,关系刚刚疏通,大靠山还没来记得说什么,天子已经一印定乾坤,苏缨之名,载入皇榜,分发四海,天下皆知。
接榜当日,夫人气的差点对苏缨动家法。
“我将你在家中打个半死,比你去那不见天日的地方送了命好!”
苏老爷拼死相抗:“缨缨也是一时贪玩。再说,我不是找了缨缨她叔公的好友的妹夫么、有他顶上的‘云大人’护着,咱们女儿能有什么事?好歹也是个三品武勋呢。”
苏缨躲在她爹身后,扯着半幅袍袖,露出一小半张脸:“阿……阿娘怎么就知道,我就打不过他们?”
夫人更气了,指着苏老爷骂道:“苏之卿,都是你,把她惯的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苏缨委屈的眼眶发红,还想反驳,被他爹挡了个严严实实。
“倘若六万两银子能让缨缨去顽一场,也并不算白花了。她可是帮我解决了好大一个麻烦。总归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夫人就放心罢。”
……
“哎!放心罢!”
……
苏老爷好说歹说,把夫人说服了,自己却在给苏缨准备北行物资时,几度落下泪来。
喟然长叹:“缨缨啊,在外面不比家中,可不能逞能了,好好儿回来,比什么都好。”
苏缨鼻酸隐隐,泪满眶睫。悄悄转头,不令他瞧见担心。
清歌楼来接苏缨的人,是十日前抵达西陵的。
白玉京共有十二楼,每一楼统领十个武家,每一武家其下有三家从属。
清歌楼属于十二楼倒数第三位,位于白玉京西北侧,主楼设“凤鸣堂”,待统领入主。
清歌楼除了统御武家之外,也分担了宫中部分教坊之职,武家多擅乐、舞、剧者,武学多走旖旎多姿,观赏性强的门路——如偃家的杂剧、楼家的剑、聂家的舞蹈、元家的琵琶……
按理说,统领一职,在楼里权柄极大,执掌杀伐,上可通天。
每一家应当都竭尽全力的巴结新任统领,以图各家利益最大化。
然而诸武家还残余着几分习武之人的江湖血性。
苏缨是什么来头,稍稍打听一下,便众人皆知——
都是花银子买的武勋。
清歌楼十家没有一家派出嫡系子弟,均心照不宣的远远择了一个旁支,好歹带着家中的姓,勉强凑足了接人的队列。
旁的商贾人家,就算找不出习武子弟,也竭尽所能的从族中择选一孔武有力的年轻后生当此职。偏偏西陵苏氏剑走偏锋,不但没找个彪悍大汉来,连个男丁都没有派出来,反倒是一个俏生生、娇滴滴的小姐。实在是把“破罐子破摔”五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清歌楼来人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们未来统领时,她的模样。
苏缨身着妃色锦衣,腰系珊瑚罗裙,腰佩水苍玉,头顶底帷帽,声音又柔软又温顺:“咱们绕道走罢?不走洛南古道,烟尘大,又没有树荫蔽日。”
哪里是想要执掌权柄杀伐果决的统领,活脱脱就是一个要夏日行游的闺中女儿!
然而就算是特意绕路避开了,仍旧不免路过横亘在西陵与河洛府之间的小寒山。
光是小寒山的天光,即便落日时分,也能轻而易举,将人眼睛刺痛。
曾经惨烈的战场,如今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人和动物的尸骸。就好像,从来没有一场恶战发生在这里。所有人,包括燕无恤都销声匿迹,不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这些日子,苏缨曾经在与母亲去西陵亲戚家作客时,悄悄溜出去过梨花巷。那时梨花业已落尽,唯余下梨树肆意舒展,浓阴蔽日。
刘叔给她斟了一杯酒,说自己也在找燕老二。
“说来也怪,他在时我日日嫌他,他走了我这里却没有了下得苦的人,连驼酒都寻不到一个可靠的。”刘叔道:“按理说,他一个大活人,能走到哪里去?连我的烟信都寻不着他。太奇怪了,别是死了罢。”
说起人命生死,刘叔这等见惯了的人,语气再自然不过。
苏缨却听得心惊肉跳,气道:“您别咒他。”
刘叔呵呵一笑:“燕老二心里爱你。有你回护这么一句,他死了也是个舒坦鬼。”
苏缨面上唰的一红,别过脸去。
沉默半晌,又问:“那您知道,燕老二从前住在哪里么?”
刘叔给她指了路。并且叮嘱她:“从前听说白玉京的人得了你的画像,有人花钱寻你,你可要小心。”
苏缨应下,沿着梨花巷走到头,在最深的巷子里,是一间仿佛几十年没人住过了的荒屋。门前苍苔冷冷,一枝凌霄花攀在墙头,藤蔓翠色苍苍,盘绕着小小一块木牌,木牌上用凌厉笔锋,写着“燕然居”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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