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造台上卿微微一笑:“丞相多虑了,十二楼的统领,虽然是武职,然而白玉京也是江湖。江湖人在江湖上需要守江湖规矩,何为江湖规矩?那就是强者为尊。”
说到这个关节,天子身上松缓,面上逐渐和颜悦色起来,慢慢重新坐在了紫檀木椅上,对司造台上卿抬抬手:“爱卿起来说。”
司造台上卿一振衣袍,长身而立,侃侃而谈:“陛下试想,如今天下卷宗武籍、能人高才俱在白玉京中,严禁外传。十年下来,整顿见效,江湖之上,尚武而不悖,尊强而不骄,忠君之心,蔚然成风。”
天子微微颔首,面露欣慰之色。
司造台上卿道:“当今举国上下,莫说商贾,便是朝中武官,不入白玉京,也习不得武。白玉京可为天下武学之源,木秀于林,英才辈出。陛下若将六楼分给商贾,由他们统领,试想,下面是豪强壮勇、上面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日子一久,谁人服气?下不服,上必殃。届时陛下或起个由头,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下面闹,不就打发了。”
天子抚掌而笑:“好,你这个法子好。”
司造台上卿又道:“如此,既可集银两来建太玄宫,又可免卖官鬻爵、任庸人于要职的后顾之忧,何乐而不为?”
皇帝问:“丞相觉得如何?”
丞相低声叹着气,默默站立片刻,犹起意劝道:“商贾乃是互通东西的精明之辈,司造台的盘算,他们怎会茫然不知?恐怕,这六楼就算卖给商贾,也卖不出去。”
天子:“这有何难……着大司农、京兆尹、抚顺司一同造一个籍册,分派给诸郡。商贾与地方诸郡属官,千丝万缕,互为倚仗。朕,只找知州要人。”
说了半日的话,皇帝露出疲惫之色,大事已决,又神态松快,招手引来内监。
皇帝在宫娥、内监的簇拥之中离去之前,朝司造台上卿说了一句:“爱卿深知朕意,又应变得宜,你好好办好太玄宫一事,往后还有重用。”
司造台上卿俯首恭送:“臣不敢,都是丞相统领得当,臣不过学了些皮毛。”
皇帝眼风轻飘飘扫过巍巍而立的老丞相,笑道:“丞相和朕一样,老了啊。”
……
这一天子决意,很快由丞相会同属官以及大司农、抚顺司司丞等诸官拟出了奏报,加过御印,过了朝会,便昭告了天下。黄门快马,将圣旨传至各州、郡、县,震惊了整个白玉京。
白玉京内新设十二楼统领统管武家,去年才刚刚把楼宇建好,分列太初、鸿蒙、圣君、羲皇、蓬瀛、腾骧、列觞、清歌、餐霞、漱瑶、云间、长生等诸楼。如今分出了“骧、觞、清、霞、瑶、云、长”六楼给外人统领,竟是全然不顾京中武家的颜面。
朝廷昭告天下的言语冠冕堂皇,无非是宅家与民同乐,邀各地能人入驻白玉京,统领六楼。
实则凡是驻地有富豪之家的州府,被分到名额,无不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西陵县的知州名叫杨永,因西陵有豪富之家苏氏,杨永被分到一楼,上有州刺史耳提面命,下有众参议七嘴八舌,他夹在当中,焦急得五内如焚。
然而朝中下了严令,成事者、加官进爵,不成者、全家掉脑袋。令他此时就算撂挑子都不行,只得硬着头皮,踏上了去苏府拜访的路。
杨永素来和苏老爷苏之卿往来甚密,杨永还想过让自己的儿子求取苏老爷家的独女千金苏缨,永结两姓之好。只是苏家的商贾之身一直叫他如鲠在喉,才没有上门提亲。
不料转眼之间,形势陡变,一向自诩清贵的杨永,此时却满揣着要苏家白白出六万两银子的不情之请,令他觉得甚是羞愧,面上无光,在苏府附近徘徊犹豫,终究还是念着全家人的性命,硬着头皮上门去拜访。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苏之卿素来是个最随和的人。
平素杨永与他打交道,或大或小有求于他,他总是很爽快。便是有些难办的事,他捻一捻胡须,也就答允了。然而这一次,当杨永说出所求时,苏老爷却蹙眉沉默,许久许久没有答话。
杨永道:“朝中有严令,若不是事关我家人性命,我如何也不远腆着我这张老脸来求你。苏公,西陵唯有你家才能出得起这六万两银子啊,我家老小能否活命,就看你的了。”
苏老爷捻着胡须,几乎要将胡根掐断了,眉头依旧狠狠皱着,没有松口一个字。
六万两银子,于天下哪一家,都是剜骨割肉之痛。
若这钱当真能买到甚么有实权的官,让叔伯兄弟的子侄去当一当,在朝中疏通点关系,让家中生意做大,也并不亏。
可是明摆着这甚么统领就是武职——还是白玉京那等天下武艺绝顶之处的统领之职,家中谁能去统领?这不明摆着拿钱打水漂么?
谁也不愿意将自己奔劳一生,辛辛苦苦赚来的家当一夜之间打了一半的水漂。
苏老爷思忖良久,还是无论如何也松不了这个口。最终,只给了杨永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家中杂事现在由夫人在操办,此事还要与夫人商议,过些时日给他答复。
苏老爷逃回后院之时,满头都是大汗。
他四处打听夫人去了哪里。
张大柱回答他:“夫人正在房里给小姐喂药哩。”
苏老爷便往苏缨的房中去。
说来也怪,自从将苏缨从刘家村的小船里接回来以后,苏缨就总是迷迷糊糊,浑身发烫,时好时坏,成日里卧床在家,也不出门,与从前将家中闹得鸡飞狗跳的火热性子大是相异。
苏老爷掀开帘子进去,馥郁幽幽的香气中,苏缨正歪在榻上与阿曼解着九连环玩儿。
夫人坐在她身边,手持一卷书在灯下看,手时不时的去探一探苏缨的额头,看热下去没有。
这家宅安宁,温情脉脉的一幕,令苏老爷伫立静看,百感交集。
苏缨嫌母亲琐碎,摇着头把自己的额头歪到一边,嘟嘟哝哝的说:“阿娘,我早就好了”
夫人道:“都好了,为何身上还是发烫?一个多月了,多少发散的药吃下去,也不见有效果。你究竟在外头混吃了什么,冲撞了什么罢?明日随阿娘去玉虚观里拜一拜,让三清法师给你一点拂尘水撒一撒,没准就好了。”
苏缨自然不想去什么道馆,眼风恰扫到听壁脚的苏老爷,忙唤:“爹爹!”
夫人见是他来了,莞尔一笑,迎上前去。二人耳语两句,便都出了门。
留下苏缨与阿曼两个。
阿曼是等苏缨到家之后去接来的——她也老实,只知道得罪了官中人,恐怕老爷夫人受连累,故什么都不敢跟家中说,日日留在与燕无恤相熟的客栈里做活等消息。接她回来那日,哭的地动山摇,如丧考妣。
苏缨与她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也抱着她哭了一场。
……
那之后,连阿曼这样迟钝的丫头都感觉到,自家小姐好像不一样了。
苏缨初回的几日,整个人瘦了些。
不过多久又养了回来,脸蛋像小小一片莲瓣一样的,圆圆一双大眼睛,一眼望去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偶然面上竟会有怔怔之态,喊她她也不应,只是望着自己的手发呆。或者是一时蹙眉,一时深思,面上偶尔会流露出极是失落的神态,叫阿曼大是惊讶。
需知苏缨从前是一个最没有心事的,就连挨了夫人的训,也不过片刻之间的难受,极少有隔夜心事。
这一趟回来,好像什么都变了。
夫人也私底下,拉着她切切打听——这一路上是不是碰见什么人了?
阿曼不敢说与抚顺司的事,只敢提燕无恤、陈巴、刘叔等人。
陈巴相处太短,刘叔又老,唯有一个燕无恤值得怀疑。夫人又仔细打听,身高、样貌、脾性。知道是个瘦瘦高高的,痨病鬼般的形容,为人没本事,脾气也不好,又安下心来。
日子一久,在爹娘尽心呵护、兄弟姐妹的陪伴、阿曼无微不至的伺候下,苏缨面上怪异的神色也渐少,逐渐恢复正常。
苏老爷和夫人都松了一口气。
此刻,听见苏老爷拉着夫人出去,苏缨目光从手上的九连环移开,望向阿曼:“我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阿曼道:“刘叔说哪里都没有燕二爷的消息,也没听见最近抚顺司再捕人。”
苏缨微微一颔首,又专心致志的解手中的九连环。
阿曼专心致志的看着,只见苏缨手指灵活,翻得金环摇曳如飞,猛到了一处进退两难之地,苏缨眼睫垂着,集力开解,手上力劲逐渐加大。
阿曼一个走神,只听得“啪”一声响动,那金环竟然猛地从中断成了两截。
唰唰——
平地生风,将金环拨弄得碰撞如铃。
“……”阿曼被这阵尖利的风,刮得鼻子有点酸。
“……”苏缨神情怔忪的看着自己的手。
良久良久,阿曼揉了揉鼻子,道:“这哪个铜匠做的,定是掺了什么进去,脆得这样,明儿我要去打他的嘴。”
苏缨点头附和:“是极是极,也替我打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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