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向她坦诚心意的当晚就弃她而去,并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他好好的,在白玉京,和旁的女子凭栏望月,那样入神。
像是为了驱赶脑海中的一对身影,苏缨狠狠的闭上眼睛,将自己埋入了锦被深处。
并暗自发誓,就算他再要来问自己要回湛卢剑意,也绝计、绝计不要再跟他说一个字了。
……
次日,便是十武家家主拜会新统领之日。
苏缨卯时起身,梳洗完备,于凤鸣堂会座诸家主。
凤鸣堂位于清歌楼主楼,一进门进去便是一间敞阔大堂,其上悬有“凤鸣清声”的大牌匾,挂了一幅《子期听琴图》,上有主位,下设十张座椅。
清歌楼下统领偃、楼、聂、元、花、齐、阮、梅、樊、霍十家。
各家家主,姗姗来迟。
苏缨坐在堂中等待,只见院落中闪过一个女子身影。
外头有人报:“偃家家主偃师师到。”
来人一身黑衣,腰如尺素,肌若霜雪,艳光摄人,令人不敢逼视。
苏缨一见她,惊得脱口而出。
“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见十景大开眼界
这位名叫“偃师师”的偃家家主, 竟正是昨夜苏缨撞见,在抚仙台上和燕无恤大有缠绵之意的女子。
苏缨此时再见她, 还是在会见各家主这样的场合, 心里蓦的生出尴尬与怪异来。
一时怔怔,不知当先说甚么。
“拜见统领。”
偃师师从容不迫, 行了一礼,便挨个在各椅子上寻找偃家的族徽,在左手边靠后的位置坐下来。
抬起茶盏, 垂目喝茶。
茶有些烫,她呵气轻呼,半边脸颊氤氲在茶烟里。
半晌,不见有别的家主至。偃师师搁下茶杯,妙目流转, 发现在上首正位的苏缨正在打量她——苏缨以为自己做的很小心, 动作非常细微, 不过是从茶盏的底端一点缝隙观察,有一点端倪,便飞速垂下眼帘去。
偃师师歪过身子, 一手撑颊,候着她。
很快苏缨再次抬头, 不妨正与偃师师的如水眼波撞在一起。
登时, 无声胜有声。
偃师师笑靥浮土起,吃吃道:“统领一直瞧我做什么呢?”
苏缨漫不经心的掠着茶沫:“只有你来了,我不瞧你还能瞧谁啊?”
偃师师:“若不是统领是个女娇娘, 我真要当统领对师师有甚么别的意思了。”
苏缨无言以对,垂头喝茶,决意不搭理她了。
然而越是想忽略,越觉得偃师师一双眼睛,定定的凝在自己面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忽而,她启口轻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去何处了么?”
苏缨面色一变,正欲说话,门外又是一声通传。
“聂家主聂元慎到。”
随之而来的聂家家主聂元慎大步迈入,他一脚迈入门槛,看见苏缨,“哎唷娘诶”一声叫了出来,狠拍大腿。
无怪乎他反应剧烈。这聂元慎高有八尺,身形魁梧,站在门口就挡了一大半的光。兼之满脸络腮胡子,圆眼厚唇,长得粗放。
与乖巧端坐堂上,锦袍襦裙,齐敛襟裾,捧茶慢饮的娇小苏缨当真是对比强烈。
偃师师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悠悠扇风,说风凉话:“聂家主巴结新统领也不是这么巴结的,张口就喊娘,你让我等嘴笨的有甚么活路?”
聂元慎白了她老大一眼,在门口焦躁来回踱步。
苏缨疑惑的抬起眼,只见他忽然转过身,下了好大决心一样,吐出一大口气,抱着外头廊下的柱子,将脑门重重磕在上头。
整个屋子好似都震了一震。
聂元慎重新大步迈进来,眼睛直直的盯着苏缨,三两步走近,站在原地又憋了半天,脸红筋涨的憋出“参见统领”四个字,没等苏缨说话就抬脚走开,坐下喝闷茶。
偃师师噗嗤而笑,慢慢扇风。
聂元慎冷嘲热讽:“什么时日还扇风,烧得慌。”
偃师师呵呵一笑:“就是烧,才扇啊。”
“……”
二人的位置刚好相对,自是你一眼,我一语,针锋相对,好不热闹,撇下上首的苏缨,自顾自打的火热。
苏缨自己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无聊,目光移到门口,估摸着时辰早就过了,十分郁闷。
一盏茶快尽,又添了一盏茶。
直到侍儿要来添第三盏茶,苏缨制止了她。
问聂元慎:“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们来了?”
聂元慎未及作答,偃师师先道:“要再等些时候,花家和梅家说是要去婆娑园里给统领挑礼物,阮家老爷子身子骨不好,走得慢。”
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了拐杖拄地的声音。
通传道是:“阮家主阮玉星到。”
一个发须皆白,弯腰驼背的老者,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颤颤巍巍而来。
老者朝着主位眯着眼睛分辨。
良久良久,对着苏缨身边一人高的落地白瓷双耳梅花瓶说:“拜见统领。”
苏缨:“……”
苏缨犹犹豫豫的,开口:“您好,我在这。”
…
一直到正午时分,苏缨喝完了第三盏茶,吃完了一盘点心,才终于等来了所有人。
此时此刻,苏缨对她所统领的所谓清歌楼十武家,所谓冠绝天下的教坊精武之门,满心充斥着怀疑和不确定。
她反反复复看着朝廷给的名册,确认没有错——
聂家擅舞,聂家主聂元慎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令人想破了脑袋,也无法肖想他翩翩起舞的模样。
阮家擅箫笛,阮家主阮玉星老朽不堪,走路尚且要人扶着。
偃家擅杂剧,偃家主名字原来是偃回,被用朱砂涂抹,换作了偃师师。
楼家擅管弦乐器,楼家主楼明月文弱书生模样,提着一把胡琴,执意不进门,在凤鸣堂前台阶上演奏得呜呜咽咽。
……
胡琴声中。
苏缨幽幽的长叹了一口气。
忽而明白了为何清歌楼在白玉京排名这么靠后,被扔到西北甲子坊的犄角旮旯,只负责一些教坊训练乐伎的杂务了。
她立刻收起了晨起时要努力争气的雄心壮志。
正襟危坐,道:“诸位。”
“……”无人理她。
胡琴声还在响。
有女子咯咯而笑。
花家家主花隐娘掰扯手中的一支晚春梅,将花瓣吹入奏着胡琴的楼明月发间。
苏缨怒了,拍案而起:“诸位!”
楼明月的胡琴,便是一滞。
一股若有若无的内力,环绕在这声音当中,旁人极难察觉,然而胡琴的琴弦最是柔韧易感,在他乍然收手之下,微微颤抖着。
楼明月怔怔片刻,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挡开身侧花隐娘,收起胡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的规规整整。
偃师师轻轻一拍上首打瞌睡的阮玉星,将他唤醒。呼噜声没了,凤鸣堂内总算安静下来。
苏缨的眼睛,已从雄心万丈的熠熠发光,变成了沧桑万分的凑合暗淡。
仍旧端着统领的架子,双手交叠,严肃道:“今日也见了大家了,各位家主请回去罢。诸家事务繁忙。”
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语气里,含着看破红尘的沧桑:“你们无事不用来找我了。”
“这怎么行?”
楼明月当即反驳。然后,掀起眼帘,慢悠悠道:“统领以为统领找来干什么吃的?我们楼下个月就和太初楼有武试,宅家也要来看的,还等着统领来安排呢。”
第45章 对往昔燕书沉影
倘若以清歌楼诸武家的实力, 对上太初楼的实力,几乎可称为鸡蛋碰石子, 花拳绣腿撞上钢板, 是半点胜算都没有。
偏偏清歌楼诸家主又很是傲气,说天子让他们对战最强的太初楼是对他们的看重, 必须要争气。
据说赢了的楼里有十个六级武勋,可享朝中俸禄,也可入朝为官。
实打实为各家子侄能争取的利益在前, 楼明月光是提到了这个事,下面就吵得不可开交,丝毫没有听苏缨“安排”的意愿。
苏缨蔫了,抬起第四杯茶,坐观下面吵架。
清歌楼多文人雅士, 拨弄丝竹管弦自命清高者以楼、梅、花两家为代表, 自命清高, 嘴边都是“弹指之间可令他灰飞烟灭”这等盲目自信的大话。
有家族渊源深不可测的,以阮、聂、樊为代表,老成持重, 谨小慎微,持着“对方随便派出一家来就可灭我诸家”这等灰心丧气的反对意见。
唯有偃师师一个人, 独成一派, 专门浇冷水。一会儿奚落激进的,一会儿嘲笑谨慎的,两边都得罪了个遍。
她却也浑不在意, 仿佛只是因为坐着无聊,随意开口调笑。
大多时候,反倒将目光落在苏缨身上。
苏缨先是作统领的场面功夫,每个人说话的时候,她就笑一笑点点头。应和两句“是啊,说得对,你怎么看,正是如此”之类的场面话。
后来也笑的乏了,面上渐渐开始没有表情。
没有统领的应和,场面毫无变化,甚至讨论得越发热烈了。
苏缨呆若木鸡,万般无聊下,不经意又将目光移到了偃师师面上,看到她艳丽无双的脸庞,又似烫了一下般的,收回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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