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亲王颔首,淡笑道:“只是婚期定的靠前,否则一定请三位到我府上吃喜酒了。”
平南王尚城刮着手中的茶盖,意味深长的笑道:“那可就巧了,果然还是云贵的地界儿肥啊,咱们平西王尚了泰安公主,云贵总督又跟三爷做了亲家,这一个翻身的机会,都成了皇家的人了。”
诚亲王听了看向平西王吴晟,“这么一想还真是,吴兄跟云贵总督应该熟吧?我这回成亲都没还找着机会拜会我们家福晋的这位大伯。”
被列为众矢之的平西王,虽说是位年轻的王爷,雅量却极高,不慌不忙的道:“算不上是生人,打过几次交道而已。要说熟,比不上跟各位之间的交情。更不用说三爷了,您跟云贵总督大人是姻亲,自然比臣更能结交上干系。”
嘴上毕恭毕敬的君臣来往,背地里跟谁亲热可就不好说了,平西王掌辖云贵,一向跟云贵总督走的近,背后少不了见不得光的交易,奈何没有确凿的证据,一时半会儿还揭穿不了他笼络兵权的把戏。
看着他这位妹夫“清白君子”的嘴脸,皇帝拨转起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谈到如此敏感的话题,众人各怀心事,气氛逐渐僵冷了下来,敬亲王笑嘻嘻的出来暖场,把一只剥好的橘子递给自己的弟弟诚亲王道:“你来的晚,尝尝这个,听说是云南的特产。”
皇帝这头有人出头言和,平西王很有分寸,一点也不端架子,接话道:“这是上年冬天盘溪下来的果子,收在冷窖里存了一冬,绛荻总念叨说想让宫里人尝尝云南的橘子,这趟回京就带了一些过来。”
绛荻是泰安公主的名字,皇帝听了笑道:“还是妹妹记挂娘家人,朕改天一定得亲自谢谢她才好。”
局面趋于缓和,靖南王举着杯让太监添了口茶,笑道:“只可惜三爷选福晋的时候,老夫两眼抓瞎,没听到什么相关消息,否则要是能跟三爷这样的人中之龙结亲,老夫实在是求之不得啊。”
话里提得是诚亲王,这老头眼光精明,看的却是皇帝,众人逐渐咂摸出其中的深意出来,这靖南王话里有话,明摆着是想要跟皇家联姻啊!
皇帝一怔,遂又一笑,“听说老王爷膝下的幺女淳格格还未婚嫁?”
靖南王道是:“不瞒皇上说,这回臣回京述职,家里那丫头还吵着闹着非要跟臣一起来,说是要看看北京城长什么样子,宫里住着什么神仙,臣说你阿玛是奉旨入宫的,你有什么资格到主子跟前磕头呢!这才把她给拦住了。”
“这个好办,”皇帝道:“太皇太后喜欢热闹,已经好长时间没召见宗亲家的格格郡主入宫陪侍了,隔天朕去请她老人家拟道懿旨,接淳格格入京来玩。婚配方面,也请太皇太后留着心,为淳格格择一良婿。”
靖南王听了,拖着不灵便的老胳膊老腿儿也要坚持给皇帝谢恩,皇帝让下头的太监扶了成全了他的心愿。
本来是共进共退的三藩属地,靖南王这个老匹夫居然中途反水,无限趋近于保皇派,其他两位藩王在评估当下局势的同时无不流露出深深的鄙夷之情。
相反皇帝这边的底气更加足了,食指敲打着杯口,不紧不慢发出鸣音,声响不大却无形之中催生出一阵紧张的节奏。
太监们上前添了一圈水,各自沉默喝水的当儿,皇帝的手停了下来,几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从杯沿边上投了出去,静待他开口。
“想必在做的诸位也知道,咱们大邧近两年正在巩固陕甘,辽东一带的边防,不过单单靠朝廷筹措,饷项是极为短绌的,各藩各省各府各州县,才是真正遍布大邧四面八方的命脉,在这关口上,十个指头做事,上下才能同心协力,三位王爷若能以身作则,当先做出表率,朕感激不尽。”
当皇帝的人,口才一定要好,这样说出来的话才能让廷臣信服,以至于冠冕堂皇伸手要钱的理由,听上去也颇为真诚了。
靖南王眼见跟皇家攀上了亲戚,此刻的态度显得尤为积极,“虽然每年靖南王的收入也算不上足实,不过支援朝廷设立军防,还是撑得起场面的,皇上既然开口,臣一定尽力而为。”
这官场话打的漂亮,巴结的不漏痕迹。
皇帝在靖南王这里打开了缺口,瞬间士气高涨,加上两位亲王助阵,以四敌二,平南,平西两位藩王的戏唱起来就艰难多了。
又一番斟酌续水,仍是皇帝先开了口,“不知二位王爷意下如何。”
其他两位王爷虽然说的言不由衷,到底还是表述了一番忠心,承诺日后会有钱财方面的援助。
皇帝悦然笑道:“那么朕就提前在此谢谢诸位解囊相助了,净说不练是嘴把式,相信各位王爷都是言出必行之人,朕静候佳音,希望你们不孚众望。”说着又看向平西王:“你阿玛他老人家是先/帝麾下翊戴有功的忠臣,你又是大邧的额驸,咱们两家确实更亲近一些,平西王府家赀豪富,朕若是请自家人接短儿,传出去就要让人笑话了。”
皇帝前头铺垫了冗长的陈辞,意图就是要狠狠的宰他们三个藩王一顿,这时又承认自己脸面上过不去,以他们对这位年轻却又老谋深算的皇帝的了解,八成话里套着话,还有更深一步的打算。
杯口没了热气,太监要上前添茶,平西王摆了摆手拒绝,呷了一口凉水道:“既然都是亲戚,皇上自然不必跟臣客气,您还有什么交代不妨直说,藏着掖着就是跟臣见外了。”
能跟皇帝直来直往,依着自己脾气说话的人,平西王是一位,云南兵强马壮,物产丰饶,腰杆子粗了,自有这个底气。
皇帝在炕几上支起了下颌,拿了食盒里的一颗蜜饯放进口中慢慢的嚼:“朕记得按之前的规定,云南每年需上缴贡茶六万六千斤,云南的普洱从太祖爷那朝起就备受推崇,时至今日普洱在咱们大邧的声誉与崇尚的地位一直都是其他茶叶无法比拟的。近年来,大邧与国外的邦交也频繁了起来,甭管是来往交易,还是给外国使臣作为礼物相赠,这些数量总的来说还是微不足道。”
吴晟听出他的意思,放下茶盅交叉起十指,一副谈判的姿态:“皇上觉得云南每年给朝廷上缴多少贡茶合适?八万两?还是十万两?您给个确切的数字,臣才好斟酌。”
皇帝吐了果核包在汗巾里撂在了桌上,喝口茶润了润嗓子方道:“这个数儿你让朕空口白牙的说,朕也估计不来,一年有一年的变数,年年所需的茶量都不尽相同,朕若是无凭无据的尽自往大了说,岂不是有敲诈你的嫌疑?云南境内的普洱自建朝起便由平西王府所垄断,现在局势不同了,普洱的供需逐年增大,朕以为是时候把部分茶法的治理权划归给朝廷了。”
边上几人听皇帝跟平西王斗法磋商,此时才真正听出了端倪,原来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的是云南茶叶的治理权。
不得不说皇帝的算盘噼里啪啦打的是真的响,云南的普洱因其“酽”,冬天饮用即可暖身,又可去油腻,上到皇族贵室,下到平民百姓无不推崇,况且云南的普洱在建朝初期已初具规模,后来被正式列入朝廷贡茶案册之后,发展更加鼎盛,当下颇受追捧。要说普洱是云南独占鳌头的经济命脉都不为过,现在朝廷想要沾手从中分一杯羹,一来朝廷每年可以获得相当可观的收益,二来对云南恶独霸普洱茶业的权利无疑是一个重挫。
这一箭双雕的计策,皇帝不仅敢想,而且敢提。
平南王的长瓜脸几乎拖到了地上,不过这个关口,他不便表达任何政见声援平西王,以免造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意外,再使得皇帝把苗头引到他广东境内,那就大大不妙了。
皇帝话音刚落,就被平西王一口回绝了:“云南的普洱是支撑我平西王府上上下下,云南境内所有子民的嚼谷,皇上狮子大开口,要夺我云南老百姓的口粮,恕臣不能接受,也不能理解。”
平南王在一旁听出一声冷汗,吴晟这小子也太横了!话里话外丝毫不加遮掩,分明就是责备皇帝贪得无厌的意思。
皇帝碰了个冷钉子,甚至反被他一呛,仍旧是平眉平眼一副神态,“莫急,你再考虑考虑,朕等着。”
皇帝的耐性很好,其他个别人打坐的功夫可就没那么高明了,靖南王如坐针毡,觉得眼前的情形儿怎么这么难熬!
神仙打架,即便说蹭了,该有的姿态照样端着,平西王老僧入定品了半晌茶,方松口道:“臣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能同意,还望皇上见谅。不过其他方面,臣可以适当的做出让步,除了岁贡的数量提升之外,每年云南上缴朝廷的茶税也可做出相应调整,如果皇上觉得合适,臣承诺上缴之前双倍的茶税,目前云南发放的茶引,每张可买三十二筒普洱,上税银三钱二分,翻倍之后便为每三十二筒普洱上税六钱四分,或者一引十六筒,上税三钱二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这下轮到皇帝沉默了,皇帝喝茶的时间更长,感觉这期间一出三段的大戏都唱干净了。
“你这样分斤掰两的跟朕计较,朕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皇帝一副大度的口吻,开口道:“既然如此,朕只能暂时先同意平西王的这番提议了,朕会尽快让军机处理藩院重新制定云南茶税的税法,有可能的话下年便可开展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