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忍着伤痛和心痛的沈弄璋只觉得牙根被自己咬得生疼,眉头已经蹙成了两块疙瘩,鼻子酸得再也无法抑制住眼中的泪,却仍努力抿紧嘴唇,瞪大眼睛看向上方,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不说,便当你默认他们已经出事了。”善解人意的董心卿哀哀地低声说着,松开了沈弄璋的左手,“不用现在说,等解决了家里的事,再说。”
沈弄璋没有说话,一抖缰绳,两人一马背着残阳向前而去。
没有在杜县停留,只在晚上吃了一些沈弄璋之前买的干粮匆匆果腹,两个姑娘便再次上马,向牵肠挂肚的穆阳县赶去。
在连夜奔波一日夜后,青色初染的黎明降临之时,沈弄璋和董心卿看到了一片断壁残垣,如同废墟一样的穆阳县城。
穆阳县城不大,城中人口不过千人,城墙并没有坚固到坚不可摧。在并不善战的曹享的指挥之下,沈冠古竭尽所能地抵抗了曹享三千军一个月,前半夜,战事刚刚完结,此时,城外的士兵正在安顿负伤和战死者。
城中有喧哗声,两人避开士兵,从原本就缺了一个洞的城墙根偷偷钻进城里。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端,闻之欲呕。到处都是尸体,不少都是认识的人,惨状映入眼帘,悲伤了一路的两人本已麻木的感觉又恢复过来,痛恨令她们浑身战栗不已。
叱咤声从远处传来,循着声音到了县廷附近的一处无人巷口,两人看到了黑压压的士兵队伍。
找了一处能看到县廷庭院、又能看到县廷门外众人正面的屋舍,爬上屋顶,两人极目远眺,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父亲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看到。百姓被堵在县廷之中,不少躲在房间内,只有几个探出头来死盯着门口,似乎仍在负隅顽抗。
董心卿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站在士兵前方的一个中等身材、身着铠甲的男人,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曹享!”
沈弄璋冷漠的目光扫过曹享,落到了他身前三丈远、正面对县廷大门的年轻又威武的将军身上。从其锋芒毕露的锐利气势上看,这人才是这场血战的主将。
曹享微微扭头,看着插在路面青石缝隙中的一线香烟,稍一躬身,恭敬地对他前面的将军说道:“太子,香燃尽了。”
此人正是当今穆国太子,穆砺璁。
穆砺璁淡淡地“嗯”了一声,极有威严,曹享眼角不自禁地抖了抖。
“限定时辰已到,谁来负今日血战之责,你们可想好了?”穆砺璁扬声说道。
沈弄璋和董心卿几乎能看到他嘴脸噙着的一抹胸有成竹又轻蔑不屑的隐隐笑意。
这是与县廷内的人谈了条件,要大家推出罪魁祸首么?
内心正在猜测着,县廷内已走出一个清矍的中年人,朗声问道:“太子所说条件可作数?”
沈弄璋有一瞬的窒息,眼前一阵阵发黑,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沈冠古。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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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认罪
“自然算数。”穆砺璁微微敛目打量着沈冠古,斩钉截铁地答道。
似乎是为了让所有人听到,穆砺璁将声音提高,又道:“只要‘首犯’认罪,从犯之罪既往不咎,安心去北疆军营服刑,待立了战功,还可风光还乡。”
这些话听着大度,但沈弄璋和董心卿都清楚,认罪之人绝无活路!
沈冠古脊背挺拔,昂然走出县廷大门,在穆砺璁面前一丈处站定,侃侃而谈:“曹大人所说不差,下官正是首犯。先前蛊惑城中百姓负隅顽抗,皆因下官贪生怕死。但穆阳县城近千百姓被下官所累,实在良心难安。下官如今甘愿伏法,请太子实践诺言,放过县廷内无辜百姓。”
说罢,向穆砺璁做了一个上揖。
穆砺璁垂下眼皮冷眼看着沈冠古低下的头颅,以极其公正的语气高声宣布道:“首犯已认罪,且将首犯就地关押,择日宣判,其余百姓放下器械,到西门集合,登记姓名后,男子即刻签发羁押去北疆,女子留下与士兵打扫、修复城邑,不要耽误夏收。”
话音一落,一旁等不及的曹享早已使了眼色命令六个士兵就位,上去擒住沈冠古。
沈冠古有一身武艺,一般士兵无法近身。此时倒没有反抗,只是在士兵靠近身边前,突然转身面向县廷大门内,霍地一跪,纵声说道:“穆阳县城的乡亲们,沈冠古带你们走了一条歪路,对不住你们!大家今后一定要在沙场好好立功,风风光光地回来看望老娘与妻女,给她们恢复身份!”
言毕,竟弯下腰,向门里磕了一个响当当的头!
眼看着沈冠古即将被拉走,很可能就此被秘密杀死,董心卿抿着嘴唇不敢发出哭泣声,却用力拉扯沈弄璋的衣袖,希望她立即便想出办法来救下沈冠古。
沈弄璋何尝不想,但她见父亲如此决然地一肩扛下所有罪责,连个转圜的余地皆无,要她如何在这片刻之间便想出办法来救人。
冲下去,结果只能和父亲一同受死,她还不知道曹享为何要陷害父亲,沈弄璋不甘心死得这样毫无价值。不冲下去,那是她的父亲,已经三月不见,难道最后一面也无缘得见!
就这刹那间的纠结,沈冠古已经重新抬起头,右手衣袖一抖,便从袖中抖出一柄匕首,电光石火之间,刺入了自己的胸膛,直没入柄!
瞬间的震惊令沈弄璋如遭雷殛,全身僵直麻木,昏沉沉趴在屋顶上像个泥塑。
董心卿惊惧得几乎拉断沈弄璋的手指,一个“沈”字刚刚出口,被疼痛刺激的沈弄璋醒转过来,一手捂住董心卿的嘴,将她的声音及时湮灭,随即拉着她快速退下屋顶,另寻匿身之处。
一路半拖半拽着抗拒的董心卿,两人躲到巷子里面的偏僻一角,满脸泪痕的董心卿略微愤怒地甩开沈弄璋,不知该如何面对表现得如此淡定的她。
然而一转身,便看到沈弄璋脸上是一层死气沉沉的白,双目赤红,嘴角渗着血丝,身体在不停地微颤,两侧鼻翼在动,却听不到她任何的气息,一点哭声都没有。
从没有见过如何骇人的沈弄璋,董心卿胆战心惊,一边侧耳细听巷子里的动静,一边颤颤地低声叫着:“璋儿……璋儿……”
见沈弄璋没有任何反应,董心卿走到她身侧,一手抚她的心口一手抚她的背心,切切地说道:“璋儿,你别吓我,你能听到我说话么,璋儿,璋儿……”
猛地,沈弄璋吐出一大口鲜血,人却突然清醒过来,喃喃自语道:“还有时间,趁着爹还没被宣判,我得去问一下曹享,为什么要诬陷我爹造反。”
一边说,一边起身便向外走,似乎没有看到焦急的董心卿,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她失魂了!
董心卿先是心底一凉,随即寒意从足底窜到头顶,整个人如坠冰窖。
外面已经乱了。
穆砺璁没想到沈冠古会自戕,失去了将他正法对百姓的震慑,此时正愤怒着。士兵们似乎感受到了他无形的怒火,正呵斥着躲在县廷内的百姓,将他们全部赶到县城西大门处。
百姓见县令已死,没了主心骨,热血似乎一瞬便冷了,哭爹喊娘的叫声此起彼伏,缩肩塌背地接受着士兵的驱赶,像一群软弱的绵羊。
更多的士兵正在挨家挨户的搜索翻找,不知是在搜人,还是在搜刮财物,此时,藏匿已经困难,又怎么能让失魂落魄的沈弄璋现身出去自投罗网。
“璋儿,先躲起来,晚上再去问,我陪你一起去找曹享。”
没时间心伤,没时间哭泣,更不敢刺激沈弄璋,董心卿拉住她,虚言安慰着将她扯回到屋中,同时留意外间的动静,寻思着该如何带着沈弄璋找到一个更安全的所在。
然而,沈弄璋只有轻轻的、倔强的一句话:“不行,晚上就晚了,趁着爹还没被宣判,我得去问一下曹享,为什么要诬陷我爹造反。”
急中生智,董心卿说道:“好,我陪你一起去,但你得梳洗一下,咱们不能蓬头垢面地去见曹享,免得弱了气势。”
沈弄璋眼神晃动一下,片刻,慢悠悠地说了一个“好”字,转身便朝着立在角落里的盆架走去。刚走两步,“扑通”一声,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无尽的黑暗里,滴答滴答的声音惊扰了沈弄璋的睡梦,她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勉力站起身来想知道身处何处,却望不穿这沉沉的黑暗。
远处出现一点光亮,有个人影站在山上,正在挥鞭,一鞭一鞭地抽打着脚下的山地。
鞭挞声刺耳,令沈弄璋十分好奇那个人为什么要抽打大山,不由得一步步慢慢地挪过去。
再定睛一看,那人脚下的根本不是山,而是一个弯着腰的巨人,正在用他宽阔厚实的脊背承受着鞭挞,在他身下,是一座小小的城邑,城门上写着三个字——穆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