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仍想反对,董庸之却站出来,支持了沈冠古的决定。
他们二人是好友,据城抵抗的这一个月里,二人已经分析过无数的结局和应对方法,沈冠古的决定在他意料之中,更知道沈冠古是为了所有百姓才做此牺牲。时间无多,他必须要帮助沈冠古完成心愿。
在众人的忿忿和一些人的交头接耳之中,大家默默哭泣着接受了沈冠古的决定。谁都知道,沈冠古一旦出去,便再无活路!
沈冠古走出县廷认罪后,担心穆砺璁不能及时将自己处刑,而让百姓心存侥幸,设法营救他,再次惹恼穆砺璁,所以转身对着县廷内磕头,是在用最后的机会提醒百姓好好活着,然后坦然自戗而死。
他却不知,他的从容赴死却激起了县廷之中所有人的热血。
因为州牧曹享与大家休戚相关,又是他一口咬定穆阳县造反,大家早就怀疑穆砺璁和曹享不会放过他们,沈冠古虽不是被他们处死,却是因他们而死!
在这种不信任的气氛迅速弥漫的短暂时刻,激动的百姓不论男女都再次握紧了兵器,要与逼死沈冠古的穆砺璁和曹享做最后的决战!
只有董庸之知道沈冠古自杀的原因,只是没想到百姓会激愤如此。
他当然也不相信穆砺璁的保证,但他还是希望能尽量完成沈冠古的心愿,尽量多保住一些人的性命。为此,他接替了沈冠古的位置,以孩子的安危和性命安抚住众人,提出他早已与沈冠古商议出的一个缓兵之计:大家假意投降,先到西门集合,趁士兵不注意,抢下西门,掩护女人和孩子出城。
董庸之十八岁开始在县城中教书,至今已二十年,百姓对他极其尊重,觉得他的计划可行,立即便应允下来。
直到下午,所有在西门的百姓才被分别开,男子一队,剩余的女人和孩子一队。见机会到来,董庸之马上发出暗号,男人们迅速扑向城头和城门。
穆砺璁确实没有料到这些人到这个时候还会反抗,士兵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让穆阳县的男人们趁乱打开了城门,送出了女人和孩子,然后便死守住城门,不让士兵再突破一步!
董心卿下午发现西门混战后,趁着城中士兵都赶去西门血战,便背着沈弄璋到南城墙下的缺口处出了城。
将她安顿到山洞中,董心卿终于放心地赶回县城去找父亲董庸之。
这一来一回,等她再回到县城,天色已晚,战事也即将结束。在城门外,她看到了累累的尸体,和奋力将董庸之推出城门的最后的几个百姓。
董心卿疾跑上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背起父亲便跑,一口气跑到山脚时,县城已然火光燎天!
穆阳县城所有男人,尽皆战死!
沈弄璋不知道昨日一天竟发生这么多事情,更没有料到事情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怪不得董庸之说他与父亲商量过,父亲死在县廷门口只是为了让穆砺璁和曹享放松对乡亲们的防备,这样,董庸之才有机会组织大家做最后的反抗。
自己昨夜还曾先入为主地认为董庸之贪生怕死,浑身伤痕是偷偷逃出发配至北疆的人群造成的,却原来是他为了救女人和孩子,在城门口力战的明证。
董心卿哭诉完,将头抵在沈弄璋胸前,低声呜咽。
沈弄璋双手的力道渐渐消失。
半晌后,一抹冷冽如刀的寒芒自眼中一闪而逝,沈弄璋忽然又用力地拍了拍董心卿的肩膀,肃然道:“既然县城已被烧了,穆砺璁和曹享应该已不在这里,我们仍可以回去,看看是否能给……给大家……”
一日之间经历如此生死离别,沈弄璋再坚强,也忍不住又哽咽起来,“收尸”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话到嘴边,改成了“入土为安”。
董心卿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和父亲都认为沈弄璋知道结果,会像小时候一样,发疯地去寻曹享报仇,所以不敢据实相告。现在看到沈弄璋很是冷静,也绝口不提拼命,董心卿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
两人擦干眼泪,相携爬出洞口,看清周围确实没有曹享的士兵,这才快速向穆阳县城赶去。
从山上下来去城西门,需要穿过一片树林。
尚未进入树林,沈弄璋心头便起了异样的感觉,与当日在天霭山时十分相像。一把拉住董心卿,小声说了一句:“好像不对劲,我们还从老地方进城。”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边的情况,两人撕下衣襟用水打湿掩住口鼻,借着路边荒草的掩护,一点点靠近县城南城墙。城中仍不断冒出黑烟,越是接近,越是呛人。
从南城墙下的破洞钻进城中,两人在废墟和浓烟之中快速分辨方向、道路,小心翼翼地前进,很快便到了西门。
空旷的青石地面尽是暗红干涸的血迹,已不复原本的颜色。
倒塌的半截城墙上,很多浑身是血的人以各种扭曲的姿势靠着城墙瘫坐着,各个低垂着头颅,怀里压着石块,仔细看还能看出,有铁链从他们的胸前横着穿过腋下,铁链直蔓延到城墙外侧,绷得笔直。
外面似乎还挂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谢谢~~
第7章 复仇
还能是什么!
昨天战死的乡亲们的尸身半数都在城墙上,那么另一半……
沈弄璋在别的城邑见过这种官府暴尸的刑罚,不仅残忍,还可用来杀鸡儆猴。
董心卿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浓烟呛得双眼不由自主地冒出泪来。
城门洞开,烟雾袅袅地变换着形状,透过烟雾,竟看到城门之上还挂着一个人影。
沈弄璋用力揉揉被烟熏得刺痛的双眼,希望自己看到的是错觉,然而,再次睁开赤红的眼睛,城门上的那个人影还在。
董心卿顺着沈弄璋的目光看去,更用力地捂住了嘴唇,生怕自己发出叫声来。
那个背影她们均识得,正是沈弄璋的父亲,沈冠古!
沈弄璋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被吊在城门上方的父亲的尸身,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
这状态与她目睹沈冠古自戕后的麻木几乎相同,董心卿生怕她受到刺激再次吐血晕厥,切切地说着“我去救人”,立即便要冲出去。
救人只是脱口而出的习惯说法,但沈弄璋现在极为敏感,这句话更是让她痛得越来越清醒,理智得可怕。
“别去!有埋伏!”手腕一紧,董心卿被沈弄璋拉住。
沈弄璋恨不能马上去将父亲的尸身抢回来,但她刚自责过自己对董庸之的误解,又多了一分谨慎。几百具尸身挂在这几成焦土的废城城墙上,绝不只是穆砺璁因为被骗而泄愤这么简单!
很可能,这里已经是个陷阱,正等着逃走却在路上彷徨、担心伯叔父兄、子侄、丈夫的女人和孩子们返回来自投罗网。
拉着董心卿悄悄退进城中深处,沈弄璋问道:“你知道逃走的乡亲们会去哪里么?”
“我爹让他们先向西,再绕回东边,去宏穆关那边躲一躲。如果能进入聿国,就在聿国落脚,穆国这样的律法对百姓……”心悸犹存的董心卿尚有些颤抖,但眼泪却干了。
“他们会去聿国?!”沈弄璋低声惊叫。
“怎么,聿国出事了?”董心卿追问一句,才陡然想起,二月一同去聿国的乡亲们,只回来沈弄璋一人,似乎那边也发生了大事。
沈弄璋见事情已无法隐瞒,无奈将她在天霭山的遭遇说出。
董心卿听得目瞪口呆,连日的变故已经令她难以思考,习惯性地问向沈弄璋:“怎么办?我们……”
不舍地转头看向城门上的沈冠古的尸身,又转头看向父亲尸身所在的山洞,最后的沉默却是担心正在赶往聿国的乡亲们。
沈弄璋沉思片刻,说道:“我给你画个地图,你去追大家,如果能追上,就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叫人回来给我送个信,我这边办完事赶去和你们汇合。如果路上找不到他们,你就去宏穆关,那里有个叫傅柔的姑娘,不仅有勇有谋,更是心善。请傅柔姑娘帮忙拦住大家,我仍会去宏穆关与大家汇合。”
回想起傅柔慷慨地赠送医药、战马,沈弄璋才明白过来,她早已得知穆阳县之事,所做一切是为让自己快些赶回县城。
“我们一起走!”董心卿已猜出沈弄璋要留下做什么,语气又坚决起来。
“那些人都是你我父亲豁出命去保护的人,你忍心在这里耽搁时间,让他们陷入危险?”
“那么我留下,你去追大家,而且你与那个傅姑娘认识,也容易说话。”
“我功夫比你好,留在这里更合适。”沈弄璋斩钉截铁地说完,拉着董心卿便返回山洞,任凭董心卿如何挣扎和哀求,沈弄璋都不肯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