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听如此说,便看了一回吴三娘子,见果然是个精明神气,且相貌出众的女子,和她说了会儿话,倒觉得她的脾气与自己的很相宜。过了一会儿,薛蟠也过来了,两个人倒没有遵循婚前不得见面的旧例,仍旧有说有笑的。看的凤姐儿一阵惊奇。只听吴三娘子笑着说道:“香菱这些日子也不知好些没有,该派个人看看去才是。若是仍不好呢,早点继续请医问药,别被耽误了。”薛蟠眼里只有吴三娘子,哪里还想得起香菱这个人,便挥挥手不在意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么作兴干什么。我还想说呢,等我们的事忙完了,就给她些银子,找个人发嫁了,也不枉跟我一场。”吴三娘子笑着斜睨了薛蟠一眼,端的是风情妖娆,有不着痕迹瞥了凤姐儿一下,才续笑道:“你可舍得这么个正当年的水灵丫头,说不要就不要了日后若是后悔了,又怪我不能容人了!”薛蟠本就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正爱的吴三娘子不知如何讨好,且此时有个外人凤姐儿在眼前,如何也不肯坠了男人面子,便索性道:“如今琏二嫂子也在这里,就叫她做个见证,日后且看我说的都是不是真心话!若有半句虚假叫我变成个大王八……”
吴三娘子听到这里脸儿便红了,啐了薛蟠一口,扭过头去不理。凤姐儿见香菱之事有转机,便也不顾薛蟠说话粗俗,开口道:“蟠哥儿,你若是真不想留了香菱,不如给了我如何近日你琏二哥哥派人去江南办事,竟偶遇了一个老妇人,十有八九是香菱的亲眷。你也知道香菱是被拐子拐来卖人的,如今你不要她,她自然没了去处,不若让我送了她回了老家,与亲人相聚,也算有了了局。”薛蟠一怔,道:“果真这倒是她的造化了。既然是琏二哥哥办的事,我还有什么不相信,不放心的。行,嫂子你这便可领了香菱去。想来她有这么个去处,也不该有什么不愿意的。”吴三娘子静静听着,此时便插话道:“这也算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也罢,我也拿一百两银子给她,横竖她也服侍过大爷一场,总不能就这么赶着人出去了。”薛蟠听了,想想也是,便也说要拿出一百两来,毕竟香菱这些年勤勤恳恳的服侍他,皆无甚过错,如今不要了,总不能背个坏名声出去。主子赏银放人,听起来还是好听些的。
香菱的去处就在这场谈话中被决定下来了。过了两日,便有一辆马车从乡下庄子上接了身体刚好的香菱出了城,又经水路过了近两月,总算到了江南。香菱本来就忧伤悲惧,自己忽然被送到乡下,又忽然被主家放了人,还不知出路,便又被神秘人士接收了,一路运送出城,直至江南。纵有主家赠银又能如何,一个从小颠沛流离,又被收为商人妾过了好几年内宅生活的小女子,拿了这么多银子又能会干什么呢不等香菱一路快流干了眼泪,便被送到一个神情憔悴的老妇人前。香菱不知就里,但见着这老妇人,心中便有说不出的亲近之意,也没有因着眼前人的衣衫破旧形容落魄生出一点儿厌恶排斥之感。那老妇人见着香菱,已经是呆住了,双手拉住香菱不放,两个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俱都呆怔住良久。
手下人见两人僵住,不由轻咳一声,正待说话,便见封氏满脸又悲又喜的神情,喃喃地说出我的儿的话,听得香菱和此人俱是呆了一呆。只见封氏忽地跑了出去,从破庙里乱糟糟的稻草堆放之处翻出一个木匣子,拿出一卷画轴,又到两人面前打开。只见画上画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少妇,正抱着一个婴儿。那少妇着一身淡黄色绣百蝶穿花的春衫,下着浅青色湘裙,一脸微笑,正看着抱在怀中的婴儿,眉眼间与香菱有六七分相像。香菱呆呆地看着画中人,尤其注意到那个婴儿眉心的胭脂痣,不由得双目泪如泉涌,颤声道:“这……这到底是谁”一语未毕,早被封氏一把抱入怀中,大哭道:“我的儿,天有眼,叫我竟而等到了你!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不枉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香菱此时心中早已对封氏的话信了大半,心中亦是悲喜交集,也跟着大哭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两人收拾好了情绪,手下人已将银子拿了出来,说明前事。封氏听闻女儿这一番遭遇,虽说之前已然想过最坏可能,却也依然受不住,抱住女儿又是一阵低泣。手下人见封氏似是心智清明过来,也不由惊奇,交代完事情后正待要离开,忽见封氏拉着香菱便跪了下来,连磕了几个头,嘶声道:“老妇人多谢恩公相助老妇人母女团圆,此等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也来回报。”手下人连忙扶起,便说起此乃主人家起了善心之故,非是他一个为人奔走之人所为。封氏一言不发的听完,似有所悟,沉思了一会儿,便抬头道:“还请恩人稍带,老妇人有件物事,恩公或许能用得着。”说完,便又取出那个木盒子,从盒子底层拿出一张黄旧的契纸,看了看,递给手下人道:“这是我以前身边一个丫鬟的卖身契,现在于我已是无用了,但此人却应该还在人世,说不得,留给恩公听候差遣便是。”
手下人一听拿来一看,见写的是一个叫娇杏的丫鬟,于某年某日,被人牙子用几百个大钱卖给甄家做个佣人,官府画押买卖双方手印俱都清楚,显然被人小心地收藏多年。原来当年封父为了巴结得官的贾雨村,说服了女儿,连夜把娇杏送过去做了小妾,这番上赶着拍马屁,却不知道这丫鬟好几年前原是卖了甄家写了死契的,没有索要契纸。那封氏连番失女失夫,已是心魂不在所属,哪里还想得这个,任由老父做主处置了丫鬟,也没去管。待到在娘家过不下去,整理了一番旧物准备典当度日,才发现了这契纸,当时娇杏已然生下一子,被抬为二房官太太,封氏不知道出于什么思量,并没有乖乖送还契纸,只还把它藏了起来。也许怨愤如今发达了的丫鬟不念旧情不肯拉扯昔日主人家一把,也许想着日后借此要些好处,封氏从此便把它当成了个秘密小心收起。那娇杏按下手印之时还只是个幼龄稚女,哪里晓得什么好歹,且在主人家这么多年不打不骂,过的比小家碧玉也不差,早就不记得此事,只认自己是良家子。日后为贾雨村生下儿子由妾为妻更是平步青云,多年的富贵生活,更是对过往提也不提了。不想不久后封氏却因为娘家生活困苦,被赶了出来自己生活,因着半生不幸打击的受不住终于置疯,这个秘密也就被埋藏在记忆深处了。
手下人早就对贾雨村一家调查的清楚,一看那契纸写的名字便知是谁,不由大喜,辞别封氏母女,便急急返京,将重要证物交予主人家,得了重用不说,贾琏由此得了十之八九能把贾雨村拉下马的机会,更是忙得联络人手,一场政坛风波就此悄悄展开。而香菱母女便在江南安家,拿着发送银子租赁了房屋,盘下了一家小杂货铺,平日里两人便绣些手帕荷包去卖,日子过得倒也不差。那香菱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且与亲人团聚,此生竟是再无遗憾,原本有些孱弱的身子便一日日调养过来,气色也好了许多,待过满半年,便有人陆续过来提亲。人年纪正好生的又美,家里虽只有母女二人却有份产业,这番条件算是不错,虽然香菱做过人妾,美中不足,不过在民风开明的江南,也不算什么大事。过了两年,香菱便改回了本名英莲,嫁与一个三十出头,教着私塾的秀才为妻。那秀才早年丧妻,只余下一个年方八岁的小女儿,英莲性子柔顺,自是心疼这小女孩儿经历,待她极好。秀才因此对英莲人品行事又很敬爱,便接了封氏过来奉养,不出三年,英莲便生下了一子一女,一家人过得生活小康,且有滋有味,其乐融融。英莲母女偶有午夜梦回之时,想起前尘过往,竟觉犹如梦中,叹息连连,不敢相信竟是真的。
☆、76自作自受
不出三个月,贾雨村之妻之事果然被御史弹劾到皇帝跟前,证据确凿,再也不可抵赖。皇帝想不到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官员竟有如此不修内德之事,气的当场罢了贾雨村的官,本来与贾府交好的几个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世家连帮扶几句都不成,借此干脆闭嘴了,免得牵扯下去把贾府也拉下水。虽也有官员借这个东风要弹劾贾府识人不清,选送庸才,但在皇帝不做声的回应下,也只能喊了几声便悻悻收声罢了。贾雨村经此一次被吓得半死,毕竟也不是谁都能直面天威天怒而无动于衷的。本来过了三五天,贾雨村收拾好了家当,准备往贾府一趟拜别贾赦贾政,顺便看看还有无起复的可能。谁知贾府忽地不许他进门了,仍由贾雨村好话说尽,银子塞来塞去,看门人围成一圈儿就是不许他靠近,到后来甚至推推搡搡地赶他走了。
贾雨村不知道,那皇帝当时在朝堂上没对关于贾府的弹劾表态,回到后宫之后却通过皇后的命令寻个错儿让贾妃静养了两月,撤下了绿头牌。自古后宫朝堂不分家,朝堂上的事没过多久就传入后宫各宫耳目之中,大多数人都明白这是皇帝借机拿贾妃出气,警告贾家,自是拍手称快,称愿不提。想那贾妃,自几年前以双十之龄邀宠得幸,一路从女官做到了贤德妃,真可谓一飞冲天,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阻了多少人的路,贾妃硬是凭着隐忍的手段,向上拼命讨好靠拢太后皇后,向下无顾忌踩着妃嫔上位,漫撒银钱广施耳目,想方设法给她在皇帝眼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坐稳了一宫主位。不然以她在宫中相比诸多妃嫔并不出众的年纪相貌,早就成了一盘冷菜了,哪里还有今日的风光是以贾妃突遭此劫,惊得不明所以,打探之后方知原委,自是恨得贾雨村白读了几十年的书,不明律法伦理,自误其身,也给贾府抹了黑,连带自己也遭了冷待。偷偷寻人递了话儿,叫家里人再不要理睬贾雨村,趁早撇清干系,别的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此时失势有势利小人反水泄密,便不再派人奔走,老老实实“静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