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一怔,猛地起身道:“我就说当初听起来那么好的,如今怎么看怎么悬乎!果然是想反悔了!人家一个举人出身的,年纪身家都拿得出手的,能要我们这样落了魄的姑娘做正妻!京里大把的官宦小姐等着他挑呢,如何能把我们看在眼里,不过耍着我们玩罢了,真是可恨!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做的样子真格儿似地,不知去哄谁!欺负到我们头上,看我们孤儿寡母的没钱没势没人帮着说话呢,明儿我就去打到他们家门前,问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尤氏越听越烦,直如听着一群蜜蜂儿嗡嗡直响,又如蜂蜇针刺着脑门一样难受,忍不住一拍桌子,喝道:“够了,住嘴!”看着三姐儿明显一呆,心里不由冷笑:“倒是好知觉,明知道人家看不上你们作风,就差指着鼻子眼儿说你们举止放荡了,还真会避重就轻,一味说人不好,对自己提也不提。就是人家明说了又怎样,嫁不出还是嫁不出,人家也不会替你们着急。眼看着没人要了,这才慌起来,孰不知这会儿做妾也没人要了。”因而说道:“到底人家为什么不愿说亲了,我已说了,你们听不听进去是自己的事儿,我也只能这样了,还能上杆子抬顶骄子把你姐姐弄进人家家里拜堂去你爱去闯祸也随你,我是不想管了,且看你们以后做老姑娘罢!”说着便让人请尤三姐出去,自己头也不回的也进了内室。
过了没几日,果然周家的求亲没了消息。这件事本来也没几个人知道,自然也就不起什么波澜。不过半个月之后,尤老娘带着尤二姐回了老家,尤三姐却还是决意留在宁府。亲事不成对尤二姐打击甚为沉重,不过一月人变瘦了一圈,胳膊上腰身上都摸不出肉了,脸儿也黄黄的,眼睛也没了神采。尤氏觉得其中也有自己说的话的缘故,可这也实在无法了。临行前,尤老娘拉着尤氏的手,求尤氏再给三姐儿看看人家。尤氏本不想应,奈何老母哭求,不得不应了下来。自己想想妹子呆在府中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是放是留总得有个说法,也不能住一辈子,且府中之事已被凤姐儿知晓,日子一长难免再惹起什么口舌是非,就算为了自己两府走动不再被人背后议论,也该好好想想妹子的出路了。尤氏亲自问了三姐儿,她倒是无可不可。尤氏又问了贾珍,贾珍虽好色但也不是一味糊涂,也知道其中厉害,虽一时半会不舍放手,但也说要开始谋划。尤氏盘算着除了把尤三姐远嫁,否则也别无他想,挑了一些人选,也不过都是小康之家,行商白身皆有,再有就是芝麻小官儿,尤三姐皆不钟意,不是嫌了高矮胖瘦就是嫌家境人品,尤氏都已做好像对付尤二姐一样为她打理一副看得过去的嫁妆,让她回乡自行聘嫁的打算了,忽一日尤三姐自己找过来,说已经有了备嫁人选,两下里都说好了,只是人现在不再京里,过几日回来便可定亲。这可把尤氏唬了一跳,忙问端的。原来尤三姐自己早年便看中一个京中子弟,只是当时年纪小,没露意愿,几年过去断了消息,不意这回去京里过年,竟又遇到了。托人问了,这一来一往便把亲事敲定了。
尤氏虽知道这算是私相授受,但也管不了这许多。只要尤三姐能嫁出去就好,反正人也是自己选的,好赖怪不到自己头上。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出副嫁妆,让她从府里出嫁就算尽心尽力了,毕竟虽是同母异父,好歹担了个姐妹名头,算是仁至义尽了,因此竟盼的比尤三姐更甚。尤三姐自己终身大事有托,也不似从前模样,竟找了尤氏陪嫁的一处小庄子住了进去,关门闭户的绣起新衣来,俨然一副改过自新的模样。贾珍骤然失了爱宠,自是不愿,绸缎金银,鸡鸭鱼肉的日日送到庄子上,自己也亲自过来去见,还想和尤三姐继续胡混,没想到送的东西都被扔了出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婆子守住了门户不让人进出。贾珍纠缠许久,闹得尤三姐亲自拿了一双宝剑,冲出来见人就打,破口大骂。贾珍受不住她的泼辣,再有尤氏常在一边苦劝,只得退却。
又过半月,尤三姐遣人告诉尤氏,说是准妹夫回来了,请她和自己过去悄悄相看相看。尤氏之前百问三姐儿此人是谁,皆不得知,早就存了好奇之意,如今得此相请,便好好装扮了一般,领着尤三姐出了府。凭着尤三姐指引,到了一处僻静宅院,尤氏下车时,见贾蓉在门口呢,不由吃了一惊,想来之前帮忙尤三姐说亲的便是贾蓉了,不由心里升起感激之意。贾蓉引着尤氏姐妹进了内院,入了花厅,其中摆设俱是雅致可观,中间有一道花鸟屏风隔开。尤氏两个便坐在屏风之后,贾蓉又去内室叫了人出来。
那人和贾蓉就在屏风前坐下。贾蓉先笑道:“听说柳兄好事在即,小弟先给哥哥道喜。”那柳公子道:“你这喜也道的忒快了些。我还不知那姑娘姓甚名谁,家世品貌呢。这亲事究竟如何,也不是一时间便就能定下来的。”贾蓉笑道:“不是五六分准,也有七八分准了。你不是把家传信物都交给人家了么,这会还说没定下来”柳公子道:“那也是因为我相信宝玉眼光。我之前也说了,娶妻定要娶个绝色。能被宝玉如此推崇的闺阁人物,自然不是凡俗之辈。但也要先打听打听,好安下心。若无甚大碍,便可先定下来。”贾蓉笑道:“你竟也不用打听了,我来告诉你便是。说亲的就是我继母的那个幼妹,如今住在府上的,小名儿叫三姐儿的,年纪也就十六七,生的可真是绝色!”柳公子听贾蓉此言,不喜反惊,忽地站起身道:“什么竟是你们府上的人不行,这门亲事做不得了!谁不知你们府上……难怪这女家反赶着男家,先前我自己就有些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如今果真不好了,我定要把东西要回来!”贾蓉见柳公子突然变卦,又惊又怒,还不待说话,屏风后的尤氏忙赶了出来,问道:“柳公子这是怎么说!定者,定也,原怕返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这个断乎使不得!”
柳公子一见个陌生妇人,忙看贾蓉,贾蓉苦笑道:“这便是我继母。柳兄,这亲事需慎重,你还是再想想!”柳公子摇头道:“如此说,弟愿领责备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蓉还要绕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座一叙,此处不便。”尤氏见柳公子;连话都不愿多讲,知道此事难成,不由心灰。忽听一个女声道:“好一个冷情冷意的柳二郎!你们也不必再议,我这便去拿了定礼还你。”三人转头一看,见尤三姐从屏风后走出,面目苍白双目含泪,只看着柳公子。柳公子见又出来个美貌少女,又是这般情景,还喝破他身份,便知道这多半是女方,心下到有些意外她的言行,却还说道:“多谢姑娘体谅,湘莲甚感姑娘此情。”尤三姐对着贾蓉尤氏道:“你们先避一避,我有话要和他讲明白,话说开了我也才死心。”尤氏贾蓉见尤三姐神情不似以往,想起她素日泼辣性子,不敢上前相劝,对视一眼,只得都走出去了。尤三姐看着柳湘莲道:“你也听信了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因此不想娶我”柳湘莲不曾想她还大胆相询,微微一怔坦言道:“……自然也是有的。宁府本是是非之地,便是清白人搅进去也变得不清白了。况且,以姑娘这般品貌,更是……更是……”尤三姐凄然一笑,道:“你是不相信我的清白了”柳湘莲见尤三姐步步紧逼,只得道:“姑娘,实话和你说了,便是我信你又如何我虽不常在京中,人脉也是有的,宁府我也来过几次,知道里面什么模样。对于男人家来说自是无妨,但对于女子来说可是要命了。我也听荣府宝二爷说起过,便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如今还住在荣府里,也不愿见自家府里的人!如此情景,可想而知内院坏到如何。你一个亲戚,长居此中,竟不知此节,若说是女儿身不知世事也罢了。怎么也没有旁人提醒你呢自古人言可畏,我虽不甚在乎,但我长辈亲友,今后子女亲家也不在乎不成不过我以己之心,他人之过猜度姑娘是我不是,待我了解此种内情,定还姑娘清白,登门给姑娘赔礼。”
尤三姐听得心下一片茫然:柳湘莲说的都没错,宁府本就是个脏臭泥潭,若是有选择的清白人哪能进去一进去没脏也被染臭了。自己拗不过母亲姐姐,一起住了进来,难道也全是为了亲戚情面不过自家过不下去,来打秋风罢了。但大姐自己尚也不能自保,如何管的她姐妹二人,还不是得靠自己的姿色,博男人欢心,才能用得起绫罗绸缎,吃得起山珍海味,舒舒服服过日子但她不甘心,不愿自己就这样沦为玩物,这有错么,凭自己品貌,想嫁个如意郎君有错么,自己虽也被一时富贵迷了眼,但已经改过了,愿意找个好男人嫁了去过平常人的日子,这又怎么不行了难道就这么难以饶恕,凡是有点头脸的人都看轻自己,唾弃自己,这就可以了女人活在世上怎么就那么难呢
谁都不是傻子,尤三姐苦笑着想,柳湘莲最后的一句话软中带硬,说是要还自己清白,但自己最清楚,哪里又有什么清白可言了姓贾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精,就凭你向他们赔笑说好话儿撒撒娇,就能供你好吃好喝姐姐和自己都已经赔进去了,有得必有失,也是没法子的事。看来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天真,以为吃了亏改了过一样可以回到从前,孰不知这一辈子有些错就是犯不得的,一旦犯了,便是永久的把柄,别人拿着话就可以把你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姐姐如此,自己也是如此。这个教训太惨痛了,痛的尤三姐心都裂的一片一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