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贾琏眼见黛玉车驾由一群婆子媳妇护着远远而去,放下心来,回头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皱紧了眉。马前躺着一个书生模样打扮的人,衣衫破旧,双目紧闭脸色通红,似是昏迷不醒。不一会儿,武庆打马而来,对贾琏道:“回禀主子,那人果然是个书生,是来进京赶考的,一路行来至此,不料被骗子骗去银钱行李,昨儿启程无钱付账,被人打了一顿从旅店里扔了出来,似是姓姜。”贾琏看了看,点点头道:“罢了,便救他一救,积些福德。”武庆应了声,招呼几个手下将人抬走,贾琏又道:“既是救了,就别小气,大夫药材,都给用着。我们最多停留三日,快些处置,还得赶路。”
那书生过了两天便清醒过来,身子渐好。自述本是常州人士,家里本也是个书香世家,今年准备进京赶考,因着少有才名,胸有成竹,一路游山玩水而来。不想在济南被歹人骗去赌场,输掉了所有银两,察觉不对便又被偷去了行李,无可奈何被店家赶了出来,险些吃了官司。他也找不着那些骗子,问了人才知道都是些有恶名的地头蛇,奈何不得,心里有气,又受了打伤,一时昏了过去人事不知。贾琏见他气度风貌,倒也像个大家子弟的样子,再暗地里派人查询一番,确信无疑,便有了主意对他道:“贤弟如今是何打算?”
那姜景星便下了床,挣扎着给贾琏行了个大礼,才道:“大哥今日救我一命,小弟心里感激非常。小弟不日便可痊愈,之后做个给人写书信的摊子,挣下银钱还给大哥,略尽心意。吃住可在附近寺庙,也不必太过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手脚,又能饿死不成!我误信他人,得此教训,原也应该,就当是命里一劫,过去就好了。”贾琏听了这番话,心里暗自赞叹,忙扶起他,正色道:“贤弟这话如何说来!你既有这般主意,便是个有担当的人,你这个兄弟,我倒是结交定了!说来也巧,我此次是护送亲眷回京,与你同路,不如一并同去如何?”
姜景星连忙推辞道:“小弟那就孟浪,叫一声哥哥了!怎敢如此麻烦大哥?先前救命之恩已是今生难报,如今却又……”贾琏笑道:“你且听我说。你是要赶考的举子,必定得复习功课,按你说得宿寺庙,卖文凑钱,如何好好用功?再者,一路上见你单人独骑,难免又有歹人相犯,这又如何应付?最后,你我既已成了兄弟,又如何推辞的这般,莫不是嘴上说的好,心里却看不起我?”姜景星听得心动,暗想贾琏说得在理,如今自己身边仆从畏祸而逃,身无分文,就是卖文凑钱又能凑到多久?免不了误了功课,耽了日期,以至成终身之恨!况且一路单人而行却是艰难,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要是再遇歹人怎生是好?
姜景星想了想,定了主意,向贾琏行礼道:“大哥美意,小弟却之不恭,唯有从命!”贾琏笑着扶起道:“很好,那你便好好将养,我们明日便启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贾琏着意拉拢,有意亲近,自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轻松愉悦,姜景星不到一日便将贾琏视为亲兄。待和贾琏用了午饭,前者告辞时,姜景星才发觉玉兔东升,已至晚上,却一点也不觉疲累。发了一会儿呆,躺回床上,摸出里衣胸口一件物事,拿出看时,是一个绸帕子结成的如意结儿,里面鼓鼓地放着藕片百合。姜景星轻嗅着帕中清香,不由得出神微笑。他还记着,那个女子如花般笑颜,和婉转低柔的嗓音,依稀看见她手里捻着一支柳条,檀口微张,轻轻地念着:“燕引蝶招柳夹道,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44浮生半日
贾琏之所以对姜景星如此和悦,一是因着他虽遭骗落魄,却有一股子志气,不怨天尤人,看得开,若多加磨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二是为的他进京赶考的举子身份,若是有朝一日榜上有名,从此结下善缘,可不是好事一桩。凭这两点,足以让他另眼相待了。不过贾琏虽是救人在前,带人上路在后,却无意让人知晓,只命武庆并几个小厮照看于他,让姜景星单独坐了一辆车,备好笔墨纸砚并四书五经,茶水点心,端的是尽心无比。姜景星本是个读书人,于人情世故虽不如何通晓也知道贾琏这般好意,越发感念其好处来,此时他伤寒已然痊愈,便央了人通过商行往常州报了平安,就放下心来,专心备考,暗暗发誓此次一定要得中。
贾琏一路行程,终于于六月中旬抵达京师。贾琏欲邀姜景星过府一叙,被他婉言谢绝,姜景星想待科举过后再往贾府拜谢大恩,到那时若是得中,岂不更有面子里子,不若此次腼腆狼狈。贾琏也知晓他心思,便不再勉强,留了二百多两银子供他花销,又遣了两个下仆服侍,将他安置在自己名下一处旅店内,三餐也有了保障。不过花半日安排,完事之后便领着车驾人马继续往家里赶去。
进了府里,便先让下人卸下行装,牵走车马,自己带着黛玉等去贾母上房请安。彼时已至中午,邢夫人王夫人,并凤姐儿李纨都在,见了他二人过来,欣喜不已。拉着黛玉的手感叹唏嘘了一番,随即问贾琏细况。贾琏便说了如何为林如海求问医药,如何不治,如何处理后事等,听得黛玉低声啜泣。贾琏又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檀木盒子,让丫鬟呈给贾母,道:“林姑父留了二十五万两银子交我们家收着,预备着将来给林妹妹做嫁妆银子。”凤姐儿一旁听了,心里早知道了,不由得不动声色地看众人,见王夫人手里的念珠转动的更快了;邢夫人倒是在座位上动了动,但没做声;李纨只做没听见。贾母挥挥手,让丫鬟捧着盒子站在一边,又问道:“他还有什么嘱咐的?”贾琏道:“别的倒没有,就是说指着老祖宗看着林妹妹呢。”贾母听了,拿起帕子抹泪,道:“可怜的孩子,我不疼你谁疼你呢!”说着复又把黛玉搂在怀中。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方才各自散了,独贾母留了黛玉用饭。
贾琏一路风尘,回房后便去沐浴,待出来时便闻到一阵饭菜香气,不由得食指大动。凤姐儿已换了家常衣裳,正拿着绸巾与他擦发。贾琏忽地想起一事,对凤姐儿笑道:“瞧我这记性,我们儿子呢,快抱出来给我看看!”凤姐儿嗔道:“只记得你儿子罢!”却也不拂他意,喊平儿去叫奶娘。贾琏听了,忙搂住她笑道:“怎么和儿子吃起醋来?我就不想你了?那些个衣料药材,漆器玩意儿我是给谁买的?—我又带了好几盒子各色花粉脂膏和钗环佩饰,你等会儿去看看喜不喜欢?”凤姐儿嗤笑一声,道:“就会拿这个哄人!”
说话间,平儿引着奶娘抱着孩子过来了。凤姐儿抱过孩子,见那孩子还在睡着。贾琏凑过去看着,见婴儿白白嫩嫩,头上已有了些胎毛,紧闭着双目,小鼻子微微煽动着,小嘴红润润的,小拳头如同小馒头一样放在腮边,当真是玉雪可爱。贾琏忙伸出手要抱着,凤姐儿只得让给他,一边紧盯着看,生怕令孩子不适。贾琏轻缓地抱过,细细打量,好像总也看不够一般,好一会儿才抱给凤姐儿。凤姐儿让奶娘抱去孩子,对他道:“你先吃饭罢,有的是你看得时候呢。”贾琏一笑,便坐在炕上和凤姐儿用饭。
待丫鬟收拾碗筷时,便听见外间有人说话,凤姐儿扬声问道:“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贾琏正喝茶,听了便道:“问的什么事?—什么时候也让他家房里人出来传话了,姨妈她家里没人了么?”凤姐儿见平儿脸色有异,心里一动,便出声道:“你管那么多作甚?这些日子不见倒越发婆妈了!你又不是不知,他们家里向来人口少的,连宝丫头身边也只常带着一个丫鬟,叫她来传个话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又对平儿道:“无事你先下去罢,再叫几个丫头过来整理二爷带回来的东西。”
贾琏听她如此说,也就不提,拉着凤姐儿细看了一会,叹道:“看你气色有些弱,生孩子时吃了不少苦罢?我带来的药材用了没?太医他们怎么说?”凤姐儿听了心里一暖,笑道:“虽是有些艰难,但说是第一胎难些,下面就好了。倒也没什么,也正用着方子,不过慢慢养着便是。”贾琏忙要来方子,看了几遍,点头道:“如今还是补血养气为要,反正有的是阿胶人参,照着方子条理便可,饮食也须注意着。”凤姐儿道:“可不是?”贾琏笑道:“如今孩子名字,我还在想呢。倒是拟了几个,你看看如何?”
王夫人和薛姨妈正说着话,便看见金钏儿过来,说是林姑娘遣人送来风仪土物,请王夫人收下。王夫人挥手让金钏儿去了,笑对薛姨妈道:“这林丫头倒是有心。”薛姨妈点头叹道:“难为她一个女孩儿家,年纪轻轻就……唉,这趟回来又清减不少,别说老太太,我们见了也忧心呢。”王夫人端起茶喝了一口,没有接话,转而说道:“宝丫头上次给我做的那个抹额,倒是精巧,说起贴心还是女儿好。妹妹你有了她,后半辈子算是不愁了,哪像我那个冤孽祸胎,成天叫人心烦呢。”薛姨妈笑道:“她成天在家也无事,正好做做女红。你若是不嫌弃,叫她多做几个也无碍。说起来,我那里还有前些年蓉哥媳妇给的几个花样子呢,一起描了叫她绣了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