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笑道:“举手之劳,无甚妨碍。”贾琏笑道:“看姑父如今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便是林表妹,也不似以往,眼神里更有些精神了。”林如海看向黛玉,心中一暖,点头道:“玉儿这些时日,身子将养的也差不多了。平日里也帮着我处理家务,倒是一把好手呢。”贾琏笑道:“竟不知表妹如此能干!他日若是当家作主,也定与你嫂子一般出息呢。”黛玉羞得以帕遮面,林如海笑了起来,道:“若真是如此,还是借贤侄吉言了。老夫于近日有些感想,想与贤侄交代,趁着玉儿也在,一起说个明白。”
贾琏黛玉听了,都不禁心中一紧。林如海仍是微微一笑道:“久病成良医。我这身子骨早就撑不了多少时候了。要不是玉儿来了陪陪我,我说不定……唉……”黛玉惊道:“爹!您,您为何……”林如海转过脸,看着黛玉,拍拍她的手,眼中是无限怜惜:“玉儿,可怜你年纪这么小,为父日后有心照应你也是无法了,为父愧对你母亲啊!”黛玉双眼中溢满泪水,贝齿轻咬朱唇,忍住呜咽之声。她多日照料父亲,对他的病情又怎能不知?然而见父亲不以为意,只能做好自己理家之事,好为父亲分忧,不敢告诉他事情,也是为了让他安心。同时,也是存了万分之一的指望,希望有转机会发生。这些日子以来,对父亲病情的忧心,理家的麻烦,还有自己身体的不适,让黛玉快要喘不过气来,之所以苦苦支持就是不愿让父亲失望。如今父亲说出这些话,明显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安排后事了。
林如海搂住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的黛玉,心里也是又悲又苦。他如何不知,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孤女会过的多么艰难,将来嫁人成家,又会有怎样的变数。黛玉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官宦小姐,除了贾母,就是亲舅舅亲舅妈也不会在许多事情上为她多争取的。而贾母年事已高,谁晓得她会护住黛玉多久呢?就算黛玉日后真的嫁入贾家,面对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又有谁会继贾母之后给她撑腰?
林如海自是有他的消息通道,这些日子以来,由京师带过来的下人也透露了不少零零碎碎的讯息,通过拼拼凑凑,他也了解了个大概。对于与女儿亲密的宝玉,他并不怎么看好。但要是挑其他人选,却不如外祖家稳妥。即使不嫁入贾家,为她出嫁前找一个可以关照的可靠之人也是极为必要的。
☆、43回往京师
林如海定了定心神,又继续说下去。他准备将家产分成四分,一份作为后事花费,一份给林氏族内子弟置义学,买祭田,修筑宗祠;一份给黛玉添置嫁妆,另一份让贾琏带回贾家,明知道这明面上是作为黛玉日后出嫁之资,实际后来很可能被贾家私用去了,但这也是无法,为了黛玉能在外祖家抬头挺胸心安理得住下去堵住闲人的嘴,也只得如此。林如海早就知道这一点,即使外祖家家大业大,对这一笔不小的外来之财说不动心也是假的。但只要保得住他女儿,什么也都能舍去,何况一些身外之物呢?林如海分出置办黛玉嫁妆的钱财,就是为防着这一点。若是真如他最坏的打算一样,黛玉还是有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料别人不敢小瞧于她。
贾琏听林如海这样打算,佩服他心思通透。至于黛玉采买的嫁妆并剩余银两,林如海决定把它们放在他为女儿秘密添置的一处庄子里,让心腹人看守。其余姬妾下人,自有不等的银钱发放下去作为遣散之财。林如海说完他的安排,又是一阵子的胸闷气短,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贾琏见他连连咳嗽,脸色也有些发黄,想他这些日子以来为此事忧了不少的心,是以身心更为煎熬,一片苦心可想而知,不由得肃容对他道:“姑父放心!小侄虽是年轻识浅,却也知道好歹。表妹日后无论何事,定会尽全部心力一力照应便是。姑父以诚待我,我必保下表妹以报姑父。且不说其中亲戚情谊,就是姑父这般爱女之心,又有谁不能动容?”
林如海听闻此言,抬头看他。虽然双颊消瘦,气色式微,却是双目炯炯,极为有神。他看了贾琏好一会,方点点头,沉声一字一句地道:“老夫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至此之后,小女全赖贤侄照应了。”贾琏缓缓点头,心内却奇怪他为何把贾母撇在一边。后来一想,若是给贾家的银钱没用,自是什么都无虑;若是挪用也是瞒不过贾母的,其中必有其默许。到了那时,即使贾母有心也无力护住黛玉,处境之险可想而知,若是真心相护,怎么会算计一个孤女的傍身之财?分明是贾家到了自己也难保的地步!这才真是迟了,黛玉便落了无援的境地。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不是贾母不想护她,而是贾家诸人与她相比,即使是老祖宗也难免有私心—她到底还是贾家的当家人啊!而自己这边,如今还掌着一定家事之权,自己又是早安排好退路的,不沾是非清清白白,也不会落到什么糟糕的处境,到时大可以拉黛玉一把。自己四处置产,落在林如海眼里,见贾氏子孙都悲观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来林如海果然把自己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听进去了,对贾家未来越想越不乐观,对于贾母的承诺也保持了一定的清醒态度去面对了,考虑的很长远。
贾琏也不想去纠正什么,即使现在还没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景,也是快了,到那时,盛极必衰,一点点如温水煮青蛙般将整个家族陷于险境,谁又能分毫不错地把握未来呢?林如海又交代了几句,便露出疲态。贾琏见状忙告辞离去。贾琏此时已将京里两个铺面分成让了出来,拿了两万两银子存去扬州钱庄。京里铺面他本就是拉各个世家子弟入伙的,为的是搞好人情,将来抽身也方便,如今拿了银子退了股,得了众人封口的保证,再在扬州重新整治产业,神不知鬼不觉,既有经验又有人手,再合适安全不过。
转眼到了初春,京师派人报信,说是凤姐儿顺利生产,产下一子,贾琏知道后欣喜无已,跟前自上而下人人都发了大红包,又遣人置办了一批药材食材回去,秘密让心腹人带了两千两五百银子的银票回去,让凤姐儿做酒席发赏银庆贺,自己再拿去挑些衣料首饰高兴高兴,再者请亲友待儿子满月时到府里吃酒看戏。贾琏想着儿子满月说不定自己也回不去,心里大感遗憾,只得去扬州一处颇有名的老字号首饰铺子天工阁打了一套极精巧玲珑的长命锁,并手镯脚环,一并送回去,略表心意。至此之后,贾琏除了谋算盘下经营铺面庄子之外,便是整日冥思苦想给儿子想一个好名字。
林如海自撑过冬天之后每况愈下,初春时分又卧床不起,人也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看得甚是骇人。贾琏每日必是过府问候,看着黛玉辛苦操持,少不得也能帮就多帮,也顾不得许多。从此黛玉主里,贾琏主外,倒也配合的甚是妥帖。不料三月末,林如海便逝去了。黛玉自是哭得泪人一般,身子骨本就娇弱,一下子也病到了。贾琏一面派媳妇婆子接手内院事务,一面布置灵堂,接待宾客,选定葬日,处置财物,还要特意命人为黛玉请医问药,劝进饭食,忙到十分,幸好之前已拟了章程,林如海生前也安排的完满,虽忙而不乱。
贾琏清点林家财物,折算成银子大概有七八十万两。择了日子,请了林如海生前故交亲朋,扬州衙门官员,并林氏一族族长和几个有脸面的子弟,亮了身份,说了遗嘱并拿出字据凭证出示,见无人有大的异议,便放下心分配起来。凭贾琏身后的四大家族,不算上他官身身份,谁也不敢小瞧。又因他是正经亲戚,林如海之女又托付于他家教养的,这般作为也让人无话可说。贾琏分配完了,又将剩下些银钱付与扬州县衙修桥铺路做善事,将一些带不走的古玩字画家具给亲友们拿去留念,于是皆大欢喜。黛玉一直在厅堂后的里屋听着,也觉得没有异议。
这般过了两个月方才处理好事务,贾琏留下二十五万两银子带走,黛玉自有三十万自办嫁妆,剩余银钱也由她自己做主存放钱庄生利,一应物品已置了一多半,多是早已选定好的,只要付了余款便可。众人不日便整理完备,登舟回往京师。一路平安无话,待行至济南,舍舟乘车。此时黛玉身子业已大好了,贾琏怕她心里憋闷,特意叫人请她看看风光,疏散心情。黛玉不好拂贾琏好意,加之眼见春色渐起,心怀稍展,也不下车,就让人驾着马车绕着大明湖转上两圈。“春湖柳色黄,宿藕冻犹僵。翻沼龙蛇动,撑船牙角长。清泉浴泥滓,粲齿碎冰霜。莫使新梢尽,炎风翠盖凉。东坡居士,的确是爱煞这里了。”黛玉心里默默想着,精神稍震,“饮酒方桥夜月,钓鱼画舫秋风。冉冉荷香不断,悠悠水面无穷。此景明之时,若是得与爹爹妈妈同游,不知多好呢。”黛玉思及于此,想起父母不再,即使再美的景致也失了颜色,纵使自己游遍名山大川又能如何,填补不了缺憾,不由得双目一热,侧脸拿起帕子捂住嘴。
“雪雁,车子如何停下了?可是琏二哥哥有什么吩咐?”黛玉觉得车子停留时间过久,不由得问道。“回姑娘话,琏二爷说无事,刚刚查探过前路有些不通,现让管事带我们绕过去即可。”雪雁答道,奉上热热的香片茶给黛玉润喉。黛玉点点头,接了茶慢慢抿着,自去想着自己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