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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公卿之乐霖传 完结+番外 (钱塘苏小)

书名:世家公卿之乐霖传
作者:钱塘苏小
文案:
名士逆转倾颓世家,
身退与妻共度繁华,
这世间权谋心术终是热闹一番,
体会过,便只求与命中人共度余年。

她说,“妾识君久矣,故,心无波澜,且,无心可动。”
她说,“丧过命,必然知道趋吉避凶,而君是妾的大凶,不可不讳。”
他说,“我卫玠认定的女人,挖地三尺都必然找到,除非你灰飞烟灭。”
他说,“为你,我甘愿早夭而死,死而梦醒,渡卿姻缘,定不负卿。”

阅读指南:
1v1,温馨甜宠
这是一篇男主权谋+女主心机文
解读卫玠之死,展示世家子弟风华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乐霖,卫玠 ┃ 配角:司马颖,贾谊 ┃ 其它:魏晋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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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涅槃之梦,醒若复生
  永平元年,酉时三刻,卫府后院书房内,九岁的卫玠紧紧闭着眼,满头是汗,旁边花白胡子的卫瓘紧张的望着,而卫玠的生父卫恒则是试探性的想要开口,却被乐广制止了声响。
  此时九岁的卫玠隐约在梦里见到一女孩站在树下,对他嫣然一笑,他正微笑以对,却不知为何,看不清容颜,心下有些许悲凉。待到抬头,梦境已然转换,见到一处阁楼熊熊燃起大火,窗外一个男子在跪地痛哭。
  “啊……”一声尖叫,九岁的卫玠终是醒了过来,他迷蒙的看向四周,他的爷爷卫瓘,他的父亲卫恒,还有那素来跟父亲交好的当世大儒乐广大人。
  卫玠刚想起身作揖,却被乐广快走几步按压住了身子,“你尚且虚弱,就不要起身了。”
  “乐叔叔……”卫玠沙哑的嗓音传来,“我没有见过,没有听过,也没有在书中读过,更没有做过,为何总在梦里出现呢?而且,每次都是同样的梦境,我感觉很难过,一直告诉自己醒来一定要记得,但总记不清。”
  乐广轻笑一声,接过婢女端来的茶水,递给卫玠润喉,“沿袭做过的事。人们不曾梦见坐车进老鼠洞,或者捣碎姜蒜去喂铁杵,这都是因为没有这些想法,没有这些可模仿的先例。”
  “可是乐叔叔,我为何反复梦见呢?”卫玠的话让乐广轻叹一声,原是这个孩子如此的执着,看来需要打破他的心魔方可。
  乐广望着卫玠,慢悠悠的说道:“这人世间的事情,说不好,也说不明。也许你梦见的事情是日有所思,也许你梦见的事情是以前就有,毕竟芥子在须弥山,须弥山在芥子。这人都说,不知是蝴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蝴蝶,一如此刻,你在问这梦境究竟是真是假。故而,你若认为是真便是真,你若认为是假便是假。只是莫要真假晃了你的心神,误了你的心境。”
  卫玠呆愣片刻,反复嘟囔着“庄周梦蝶”,终是在一刻眼中闪过亮光,恍然大悟的说道:“如此,叔宝受教了。”
  乐广望着卫玠脸上一派轻松的模样,笑着对卫瓘说道:“此子当是膏肓之疾,这一次走出梦魇,怕是世上再也没有哪般可以让他看不开,走不出的了。”
  卫瓘和卫恒对视一眼,纷纷露出安心的笑容,卫恒长袖作揖,亲自送乐广出府。
  乐广才走入乐府,便见到岑姨娘焦急的迎来,“老爷,阿霖又做噩梦了……她才八岁,每月做一次噩梦,都是面露惊恐,却又怎么都叫不醒,最后不是哭醒就是大喊一声才能吓醒,醒来后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双目无神,却一日一.夜不敢进食,不敢睡觉,不敢合眼。问她梦到了什么,却总是记不得,长此以往,她的身体该如何受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快带我去……”乐广也未脱下从卫府回来的长袍,便跟着岑姨娘朝着乐霖的闺房而去。
  这乐霖是乐广嫡出的女儿,更是他放在掌上的明珠。
  此时乐霖的房内,乐广的庶长女乐霜正掩着口默默哭泣,嫡长子乐凯一脸焦急的望着医者宁云子,嫡次子乐肇紧紧抿着嘴唇,嫡出的小儿子乐谟反复搓着双手,亦是一脸担忧。
  躺在床上的乐霖则是摇着头,一头大汗,呼吸急.促,脸色苍白。
  她梦中是混乱而跳跃的,经常在梦中见到一处高楼,叫做醉风楼。梦中经常能感到全身疼痛,周围人声嘈杂,很是害怕。
  猛然惊醒,她擦了擦汗珠,她张开嘴,深吸几口气,缓下心悸,环顾四周,却见到宁云子波澜不惊的脸,“行了?吃下这颗药丸。乐大人,借一步说话……”
  乐广担忧的看了一眼乐霖,此时岑姨娘快走过去,拿出手绢细心的给乐霜擦着汗,“我可怜的孩子,日日如此,消瘦的都快没人型了……”
  乐广随着宁云子走下楼,站在院子中,只听宁云子说道:“彦辅,阿霖我算过了八字,她注定不是个平凡的女子,她的命格关系着乐氏的荣辱,怕是今后你要多些宽容。而她性子素来执拗,怕是你还要随着她的性子,且行且看吧。”
  “阿霖,她……可会一直如此?”乐广明了的点点头,又不放心的问道,“而这荣辱是?”
  宁云子轻叹一口气,“此事我也推演不出,只知道此女与商,与医有缘,来与我也有师徒的缘分。我留府里帮她调养身体,待到她身体好些,我收为关门弟子,随我云游,锻炼心智,或许其余诸事,一切可解。”
  “如此,多谢先生。”乐广长袖作揖,却被宁云子连忙扶起。
  “彦辅,你我渊源颇深,何必如此?”宁云子握紧乐广的手,“左右你且记住,此女有缘人定会襄助乐氏一族,故而,你也要多思多看才是。”
  有缘人?乐广抬起头,想到一人,连忙问出口,“可是那卫氏……”
  “此事未知,不得猜测。”宁云子拍了拍乐广的手,转身告辞而去。
  乐广望着宁云子的背影,深思起来。
  八岁的乐霖因随宁云子学医,自小便是随意进出乐府大门,慢慢养成了男孩的豁达心性。
  随后四年,乐霖跟着宁云子四处云游,或悬壶济世,或阅览民生,或看尽百态,或尝尽百味。虽是漂泊在吴越之地,却终是看多了那平民百姓的恩恩怨怨,而让乐霖越发的豁达。
  十二岁那年,在南兖州遇到一骨折颇重的青年,这是第一次乐霖不依靠宁云子之手而治愈的病人,这也是乐霖出师的一天。宁云子为表扬乐霖的聪颖,专程带着乐霖去南兖州最大的酒楼——醉风楼去打牙祭。
  乐霖才走到醉风楼牌匾之下,抬起头因着似曾相识而疑惑半分,可就在疑惑间,随之而来的痛楚和恐慌席卷了全身,也不知怎的,瞬间失去了知觉。
  她四年未曾再做过噩梦,却在这一刻又再一次梦见了八岁那年的梦,她梦中见到一个竹青长袍的男子,一身纱衣随风而起,像极了仙人,仔细看那人脸庞,却能看到从少年逐渐演变青年的男子脸庞,她这一次终是在梦中记得这人的名字,他叫卫玠,字叔宝。
  之所以跟这卫公子有瓜葛,梦中似乎是父亲乐广与卫玠的父亲卫恒是好友,两人早就定下了姻亲之约。而梦中她也常常见到喜房中,卫玠一身红衣,端的金冠玉颜,俏的是公子无双。
  她在梦中见到一处高楼,在这高楼里她用尽毕生意志,扛过皮肉之痛,挨过污.秽之词,没逃过四肢打断,犹如木偶,束缚在胡椅中,以口.技来吹奏,勉强维持着身为人最后的颜面。她的表演甚是精彩,甚至被人预定百日伤好后,带回家中做家伎。那是梦中自己最耻辱的一天,为了生,为了活,谄媚于人。
  也正是那天,第一次,卫玠不再是羸弱公子,他爱不释手的玉如意沾了血。
  卫玠的眼睛满是怒火,像是地狱之火要焚烧在场所有人一般,这醉风楼因着他而染了血,红彤彤的,满是腥气。
  她被他轻柔的抱了起来,尽管她感受到他的温暖,可是她却感到格外的寒冷,因着自被他抱起的那一刻,他再也没有看过她,而她望着他的眼睛,只看到了他眼中带着崩溃、隐忍、愤怒、耻辱、责备、不忍。
  她不懂这么多的神色在他眼中,到底哪一个是关于她的,也不知哪一个是他在意她的,或是之后轻视于她的,但她已经知道,至此以后,他与她,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被卫玠抱回卫家,可她终是一身是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在这百天之内,她忍受着婢女的白眼,忍受着小厮背后指点的讥笑,忍受着卫家其他族人视若无睹的慢待,忍受着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屈辱。
  可最大的屈辱依旧来自于那个被她唤作夫婿的男人,那个名叫卫玠的男人。
  他再也没主动来看她,即便她每每深夜惊醒,会瞥见门口处那一抹绿衣,那慢慢夜色之中,不知是何表情,是何眼神的绿衣。即便她每每午后吓醒,会瞥见窗台边那一抹青衣,那飒飒秋风之中,不知是喜是悲,不知与她如何,只是默默与她对视的卫玠,她眼含泪光,可卫玠终是不发一语,转身离去,只留下她独自哭泣。而卫玠在转身的一瞬间,亦是泪水奔涌而出,他也是痛的,却终是无可奈何。
  可这样的他,与她再没多说过一句,而她也知,除了卫玠施舍的旋踵之所,再无容身之地。
  家,早就没了。
  她伤未好透,有婢女端茶之时,嘲讽与她,说是卫家开始走动山家,求山简之女山瑢下嫁,来洗去她乐霖这个污.秽的东西。
  此时卫玠第一次踏入房间,将休书放在她的身边,动作如此之轻柔,却唯独不敢与她对视。只是转过身去,终是说了这些天的第一句话,那声音略带沙哑,能听出微颤的音色里掺杂着些许的哽咽,“虽事已至此,你放心,我会保你生活无虞。”
  她背靠着墙,缓缓瘫下,只是抱膝埋头,压抑啜泣。原来,一无所有之后,她连哭都不敢大声。
  梦境一转,她看见梦里一处阁楼里熊熊燃起大火,一大火焚身的女子,痛苦的趴在地上,浓烟将她呛的喘咳,可她面带解脱笑容。
  隐约之间,她听到卫玠那沙哑的声音传来,“乐霖,你给我出来,我不许……不许你就这样烧死在这里!你是我卫玠的妻,你好好的活下去!求求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不要丢下我!不然我做了这些又有何意?”
  猛然惊醒,她擦了擦汗珠,腹内的绞痛、焚身的锐痛、凌迟的心痛纷至沓来,将她打个措手不及,悲伤让她面色苍白,近乎窒息。
  乐霖抬起头望向宁云子,一脸疑惑,“师父,我这是在哪里?”
  宁云子抚了抚胡子,说道:“在医馆。”
  乐霖拿衣袖擦了擦汗,呆愣住,只听宁云子埋怨的声音传来,“你这个不争气的徒弟,难得师父我吃顿好的,你到门口就晕给我看,现在都是酉时了,我连午饭都没吃。”
  乐霖刚忙赔罪的说道:“即是如此,不如午饭和晚饭一起去吃?我这就去做饭,你等着我哈。”
  乐霖慢慢的走向庖厨,一边走一边回想梦中之事,师父说过,梦境就是梦境,假的当不得真。可若是假的,为何我梦境中的醉风楼真的在我眼前呢?难道这不仅是梦境吗?
  师徒二人正在吃晚饭的时候,乐霖开口说道:“师父,我还是想去醉风楼长长见识,不如明天早去?”
  宁云子不疑有他,当下点头,“好,但你小丫头可别又晕了。”
  乐霖平淡的回道:“谢谢师父。”
  宁云子眼神闪过光芒,平时的小麻雀如此安静,又如此的执着于醉风楼,莫非这小丫头的噩梦根源在此?宁云子不动声色的望着乐霖,心下有了主意。
  翌日清晨,再见醉风楼,乐霖才走上台阶,就隐约知道这楼有三层,在进入大厅之后,她下意识的看向左后方第三根柱子,她的梦境里,那边有一个月牙形状的疤痕,她特地走过去一看,发现这疤痕是崭新的,当下心中一惊。纵使这醉风楼的饭菜是顶好的,她却如同嚼蜡,食不知味。
  回到医馆,她终是去了师父的房间,却见到师父似乎早就在等她了。
  乐霖走过去,给宁云子倒了一杯茶,疑惑地问道:“师父,难道这世上的女子会因为被休弃而去死吗?”
  宁云子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回道:“不会的,除非她觉得离开那人,生不如死。”
  乐霖眨了眨眼,虽然不太理解,却若有所思的点头,“那师父,梦境会成真吗?”
  宁云子放下茶杯,心下已然明白乐霖的心魔所在,便开口答道:“梦境,若你想成真,便会成真。若是你想改变,也未尝没有一搏之力,终究看你自己。”
  乐霖点着头,这下她明白了,又问道:“师父,醉风楼好像挺贵的,你平时如此节俭,难不成你发了大财?”
  乐霖心想道:我这师父不是节俭,实则抠门。
  宁云子自得笑起,“你以为你师父我悬壶济世,赠药给贫民,我就真的指着这个活下去?我可是有家底的。”
  乐霖好奇的问道:“师父,我怎么不知?是何家底?”
  宁云子打量着乐霖,“你这小脑袋又想哪般?”
  乐霖委屈的眨着大眼睛,带着委屈的小模样,“师父,我也想去醉风楼请你吃饭,我也想有家底,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有,所以好师父,你要教我呀。”
  宁云子看着自己小徒弟如此灵秀的模样,噗嗤一笑,“罢了,我这洛阳、吴兴、钱塘都有些产业,你陪我边走边学吧。”
  乐霖连忙站起来,给宁云子捶肩说道:“我就知道师父对我最好了,我会好好学的。”
  待到乐霖十三岁那年,乐霖将宁云子旗下医馆、酒肆的产业打理的蒸蒸日上,宁云子除了意外,便兴起了与这个半大小姑娘深谈的心思。
  终是在八月十八日的夜里,宁云子让乐霖炒了几盘小菜,师徒二人对酌。
  “阿霖,你如今也有十三岁了,该是个大姑娘了,如今总是这般跟在为师身边,总是不妥。再言你父亲来信,盼你回府,怕是今夜是你我师徒最后一顿晚餐了。”宁云子轻叹一声,刚想端起就会给自己续杯,乐霖赶忙给宁云子续上好酒。
  “师父,你这是说的哪里话?阿霖跟着您这些年,习惯了轻松惬意的自由日子,再言师父一人,还需要阿霖陪伴,阿霖不回去。”乐霖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回去。
  “不回去?你再过两年就要及笄,这及笄的女孩就该照门好亲事了,你跟在师父身边,至今还没学会女孩家的礼数,你现在不回去,等到何时?”宁云子训斥一句,望见乐霖失望的眼神之后,又软下心来,“再言,师父到底是个男子,你又是乐府嫡女,终日这般陪在师父身边终是不妥。将来你回到乐府,定要说你是身体羸弱,不方便出府,故而在府里不见外人,切莫说与为师云游,可知?”
  乐霖自是知道师父是为了自己的闺誉才是如此诉说,她自八岁跟着师父,虽然师父未对她有哪般的管束,却终究给了她一身的医术和傍身的武艺,也教会了她如何在形形色.色的人面前,如何打交道。
  这五年的光阴,让她从终是明白了太多的道理,那些在乐府高墙之内终生不可能知道的道理。这对她而言,是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最傍身的知识。
  一如她十岁那年,本以为师父教了一些绝密医术,她可以行医救人。却不曾想,因着着女装,即便在师父药庐之内,却依旧被病患羞辱责骂,骂她装作师父高徒,招摇撞骗,以至于她狼狈逃走。待到翌日,换上男童衣衫,那谩骂她之人,竟是换了面孔,尾随她身后,左一句“小神医”,右一句“神医高徒”的唤着她,只因师父那日不愿行医,告知众人,她这小徒可坐诊一日。故而那人央求她抽空看上一眼。
  这时,她才明白,她不过是借着师父的威名,因着男子身份得了他人青眼。
  起初她不懂为何女子身份如此被人轻慢,直到十二岁那年,她的师父教她如何行商。商贾之术,在于御心之术,推杯换盏之间,她以一年的时间,看透了人心,看懂了世故,看明了事态。也因着那一场大梦中,也有形形色.色之人,故而在她白日观摩,夜里揣摩之后,她终是成为了人中称赞的少年巨贾。
  人们此时只知道她是温文尔雅,笑里藏刀的玉面之狐,却不知她实则是通透了人心。
  后来她因着替师父在钱唐开了一家医馆分店,而稍有放松,本是穿着粗布衣衫前去这家酒楼吃些茶水,却不曾想,因着衣衫质地不甚精致,而被跑堂小二轻慢羞辱。待到翌日,她受商贾好友相邀,再来这家酒楼谈事,这一次她穿了绢缎长袍,因着质地上乘,又因着商贾好友乃钱唐高门,那小二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能。
  那一刻,她才明白,这个世界很现实,人们只看中身份、衣着、姓氏、性别,这四个缺一不可,而她也终是明白了何为世故。
  乐霖轻叹一口气,将自己的思路收回,给自己的师父倒了一杯酒,眼眶红红的望着宁云子,缓缓说道:“师父,所言,阿霖莫敢不从。只是师父,您对我不仅是师徒之缘,更有父女之情,阿霖即便回府,也不愿待师父不孝。师父当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
  宁云子看着乐霖的眼睛,也跟着红了眼眶,这样养了五年的孩子,日日跟在身边,又是如此的贴心暖人,他又如何舍得?可是阿霖终究是女孩子,女孩大了,他留不得。
  “阿霖,为师也是对你万分不舍。不过,这缘分终究是缘来缘去,聚散有命。若是你真的舍不得为师,这个玉坠你且收好,挂在脖颈上,若有危机之时,它可救你性命,也可让你我师徒有缘再见。”宁云子从袖口取出一个玉石挂坠递给乐霖。
  “师父……”乐霖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哆嗦着嘴唇,望着宁云子很是不舍。
  “阿霖,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女孩,为师最初认为你心思太重,出来散散心,见见世面,终会放宽心。后来觉得你与医有缘,便是教你学点医术傍身,却没曾想你当真有医学天分。后来看你在酒楼回来,郁郁寡欢,像是换了一个人,便想着教你商道,本以为转移你的心思,却没想到你还有商贾天分,将为师的产业打理的如此之好。但,因着你这商贾行事,为师也不得不跟你多说几句了。”宁云子轻叹一声,终是将心底最深的话语,借着酒劲说了出来。
  “师父请说。”乐霖恭敬的说道。
  “我不知你那日醉风楼到底看到了哪般,但从那日开始,你似乎变了模样。若不是为师天天与你相处,知道你还是你,当真以为你这皮囊中换了一个魂魄。你有时通透的,像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人,让为师常常心惊。故而为师还是想跟你说,你终是个女子,即便你通透如老者,还是莫要轻易在人前展露出你的聪颖,藏拙有时对你更有益处,你且记住。”宁云子不放心的嘱咐道。
  “师父,我记下了。”乐霖呆愣片刻,擦了擦泪水,点点头,她记住了师父的善心。
  “你光记住不行,还要记在心里。你终究是世家嫡女,行医为商本就受人轻慢,若是你再不收敛锋芒,木秀于林之后,必然风必摧之。为师不忍你遭如此横祸,你可知?”宁云子语重心长的说道。
  “师父,我铭记于心,定会收敛锋芒,装成不知世事的女子。”乐霖发誓一般的点头。
  “如此,为师就放心了。”宁云子揉了揉乐霖的头,“咱们师徒,定会有缘再会,你莫要因为暂别而伤心了,准备些行囊,明日师父送你会乐府。”
  宁云子与她终是师徒缘分尽了,纵使她万般不舍,可终究拿了师父的信物,落寞的回到乐府。父亲乐广因着她一身男孩气,硬是在家中三月,学了些女孩家的礼数和规矩。
  而她的庶姐乐霜却是个知书达理的温婉女郎,她自小与乐霜在岑姨娘膝下长大,自然亲近这唯一的姐姐,也会偶尔带回来小玩意给乐霜开心。
  但是乐霖的三位兄长到底与她一母同胞,自母亲去世之后,三位兄长偏爱她这唯一的胞妹,常会忽略乐霜的心思。
  即便如此,乐霜还是会陪伴乐霖玩耍,以长姐的模样疼着她这个幺儿。

  第1章 卫玠是个小心眼的人

  十三岁那年,她因着学规矩错过了花朝节,唯有乐霜一人参加。
  乐霜回来后,脸颊酡红,诉说着自己对那花朝节的记忆,可是隐隐的她只知道庶姐乐霜喜欢上了一人。
  乐霖笑嘻嘻的问着自家庶姐,“阿姐,你总说花朝节有一公子丰神俊朗,不如说说,让你关在家中学规矩的可怜妹妹,长长见识,如何?”
  乐霜羞赧一笑,“哪有什么公子,莫要胡说。”
  乐霖打趣道:“阿姐,你莫要骗我。我都听婢女说了,有一青衣公子,在此次花朝节上鹤立鸡群,出尽风头啊。”
  乐霜的脸更红了一些,“此人与我家也颇有渊源,是那卫世伯家的三公子,名曰卫玠,字叔宝。”
  乐霖呆愣住,原来这世上真有卫玠,卫叔宝这个人!
  至此之后,她终是在父亲乐广心情甚好的时候,提到她师父宁云子让她行善积德,广开医馆,多结善缘,乐广总是有些不悦,但终究答应她可以可一间小医馆。
  有一日,她听说卫玠在咸亨酒馆约人对诗,她特地以医馆对账的事情,着男装出门,终是在二层酒楼,偷看了一眼,果真如她梦境所见,一般无二。
  呆愣片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逐,吓得她快步离去,只是心中笃定,至此后,远离这名曰卫玠的瘟神。
  如今她正逢十五岁,该是要参加晒书节,而这洛阳城“华春苑”正为晒书节举办百花宴,一时间,世家子弟、士族女郎纷沓而至。
  百花开,春意闹,本是一年好时节,却终有纷扰来。
  因着卯时时分,乐霖有商贾朋友前来洛阳谈事,她不得已穿着男装,以玉面之狐的身份出面,与商贾朋友小酌几杯,谈下三七医馆药材供给事宜。许是这酒劲太足,即便辰时匆匆赶回乐府,赶上马车去华春苑,身上酒气依旧没有办法去除。
  乐霖只能借助暑气大炙的由头,佯装中暑,以药酒送服苏合香,来掩盖身上酒气。
  此时她一身水绿烟云裙,右手扶着素翎,左手按压着太阳穴,脸色微白,口中带有淡淡的香气,若是仔细看去,能看到她咀嚼的模样。
  贾芙假装一脸好奇的问道:“乐霖,怎的一身酒气?”
  乐霖轻叹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今日的暑气大炽,我中了暑气,就着药酒,吃了点苏合香。”
  “吃了点苏合香?怕是你偷喝酒了吧?你这般怕是丢尽了你乐府的颜面,阿霜都要被你连累咯。”,贾芙幸灾乐祸地看向乐霖。
  贾芙是那韩寿和贾午的女儿,当今皇后贾南风更是她亲姨娘,自小娇生惯养,免不得生出跋扈的性子。
  乐霖因着父亲乐广与贾芙亲哥贾谧是同僚,时常入贾府,与贾芙为伴。
  只是贾芙跟乐霖八字不合,自小便是争吵不休。
  乐霖揉着太阳穴,语气是那般淡漠疏离:“多谢你这般好心提醒,但我不知,这中暑饮药酒也成了丢颜面的错事,不知,是那般道理?”
  贾芙脸色颇为难看,说了句:“哪般道理?你一个世家嫡女满身酒气而来,即便是饮药酒又如何?还不是将你乐府的脸都丢尽了?”
  “贾芙,我未曾与你做半分计较,你这般说辞,可是我又得罪你了?还是你又看上哪家公子,想引起他主意?”乐霖眯起眼来,先前马车内中了暑气,此时身子尚未恢复,乏力感一直围绕心头。
  乐霖取下腰间的一壶酒袋,以温酒咽下口中苏合香,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贾芙。
  “乐霖,你这是何意?”贾芙当下黑了脸去。
  “字面意思,你作何理解,便不是我的事了。”乐霖那冷漠又疏离的眼神刺激到了贾芙,贾芙欲要上前教育这说话处处噎人的幼时伙伴。
  争吵声引起一旁路过的卫玠的注意力,卫玠本是轻轻一瞥,却发现与他梦中极其相似的女子,他当下好奇了起来,拨开人群,往前凑去,想要看清乐霖的脸。
  此时贾芙快步走来,右手挑起乐霖的胳膊,将乐霖手里的酒囊给甩了出去,酒囊呈抛物线,直接甩到了带着小厮而过的卫玠身上。
  酒水打湿了卫玠两旁垂下的发丝,发丝尖端滴下的酒水打湿了胸.前的衣襟,更有些水滴落在了那皂角靴上。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的发生,贾芙的脸羞红,所幸反应还快,连忙斥责道:“乐霖,你赴宴前私自饮酒,也就罢了,偏生将酒囊抛出,污了他人衣衫,你可知自己的过错?”
  贾芙这声斥责,倒是将过错推得干干净净。
  “这位女郎,这是你的酒囊?在下欣然赴宴,本是萍水相逢,不知哪里得罪了女郎,竟用酒水泼我?”卫玠弯下腰,捡起那沾满灰尘的酒囊,眉头紧皱。
  乐霖的身子微微发颤,佯装害怕的说道:“抱歉,正是妾的酒囊,妾不是有意的……还望公子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此时她只希望距离这个瘟神远一点,越远越好。
  卫阶好奇的打量着乐霖,怎的这女郎见他如此害怕?莫非掷果盈车之后,又起了哪般新鲜的法子,来博取他的注意力?
  尽管好奇,卫玠到底是一个男子,还要保持自己作为君子该有的姿态,“女郎莫要害怕,左右湿了行头的是在下,在下并没有打算计较,你又何必如此?”
  乐霖以为卫玠是暗示自己必须赔付银两,连忙从自己的荷包里面拿出银子,一边数着银子一边说道:“你这身行头,算市价约莫二两银子,为证明妾的诚意,五两赔付。”
  卫玠以酒囊压住了乐霖的手,抬起头,看向卫玠,这一刻她也不知这自视甚高的家伙要作甚。
  卫玠盯着乐霖的眼睛,这点钱的姿势像极了市侩的商人,他很想知道这女郎究竟是何人。
  “这位女郎,你是何人?”卫玠下意识的问出心声。
  此话才出,贾芙终是逮住乐霖的把柄一般,连忙说道:“叔宝,这是乐尚书的嫡女,乐霖。”
  卫玠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乐霖!他父亲卫恒为他定下的未婚妻?
  传闻乐广嫡女乐霖因着自幼体弱,常年将养在家里,甚少出门。他本以为乐广的嫡女,应该如“乐令”美名一般,是个知书达理、聪颖温良的女子。
  如今,竟是这样一个模样?这样市侩而又胆小的女子,怎配得上他?
  卫玠怒气随着心思加重,他一定要给乐霖一些颜色,让她怕了他去,最好让她兴了退婚的念头,思及此,他语气颇为低沉,“银子,在下自是不缺。罢了,乐家女郎拿回你的酒囊,此事就此打住,莫要再提了。”
  卫玠缓缓笑起,手握紧酒囊,慢慢走到乐霖身边,居高临下,与她对视,眼含鄙夷。
  身后的女子们瞪大眼睛,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乐霖并没有半分退缩的模样,只是抬起头看向卫玠,她尚未理解他眼中鄙夷之色是从何来,卫玠便将手里的酒囊拿起,“乐家女郎?你可要接稳了。”
  乐霖抻出手来,正准备接住酒囊,却不料酒囊还未碰到,这酒囊直直垂落,直落在乐霖那月白的绣鞋上。
  这月白绣鞋上的斑斑青竹变成了潇湘泪竹。
  卫玠看到那泪竹,脸上有着不忍的模样,可是心中则有了一报还一报的快乐,这让乐霖说不出半分不是的快乐,压抑在语气依旧不佳的音色中,“乐家女郎,你怎么没接稳呢?此事,你可莫要怪罪在下呀。”
  卫玠快速的闪过一抹得意的笑容,虽然很快消失,却被乐霖捕捉到了。
  卫玠上下打量着乐霖,她一身水绿烟云裙,发间数朵绢花,玉石簪子几缕流苏,眉黛如柳,腮红若桃,丹凤眼中或是流光溢彩或是死水一潭,悬胆鼻下樱口贝齿,尽是恼人之言。
  她的容貌算不上是士族女郎中出类拔萃的,只能称得上俏丽二字罢了。
  可卫玠恼的是,他记住了这个女子的容貌。
  乐霖看了一眼自己的绣鞋,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靠的卫玠更近,若是前倾片寸,怕是鼻尖要触到了他的衣衫,她不紧不慢的说道:“是与非,错与对,当如是,作何解?”
  卫玠往后走了一步,乐霖依旧往前走着,而他则是屡屡退后,一直与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乐家女郎,你可知男女大防?怎可如此靠近男子?你给本公子停下。”卫玠狼狈的开口,说话都带着破音,像是被气得破了功。
  乐霖如他所愿站在了原地,看着被她逼得狼狈后退却又假装镇定的模样,心中一阵好笑。
  他这脸上有红晕,不知是臊的还是气的。
  “由于这壶酒,现下公子与妾皆被酒污,往下应如何处理,妾愚钝,自然要等公子赐教。但又天生耳力不佳,自然靠的近些,听得仔细些。”乐霖眨了眨眼,无辜的说道。
  这话差点让卫玠背过气去,为了挣回颜面,他学着乐霖的模样,往前迈了一步,本想看她倒退,却发现她纹丝不动。
  为了面子,他继续向她走去,话音里似是陷阱重重,“哦?乐家女郎,你当真想听?”
  只是卫玠这步子迈得有些大,竟让他们鼻尖相碰。
  此时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一种让他心旷神怡的气味。
  “请君赐教。”乐霖的声音不大,却让他瞬间清醒,再次狼狈后退。
  他不习惯如此靠近女子,更好奇这个乐霖竟不顾男女之别。
  一想到她开医馆,满身铜臭,实则,俗不可耐。
  “在下衣帽、鞋袜尽数可是被你的酒打湿?”
  “是。”
  “毁了在下一番行装,延误在下赴宴,可是你的酒所致?”
  “是。”
  “既然酒壶是你的,而一切事情皆由酒壶产生,作为酒壶的主人,你是否该给在下一个公允?”
  

  第2章 拜医还需下帖才是

  “何谓公允?”
  “自然是将在下的衣帽、鞋袜洗个干净,亲自送去卫府,以示诚意。”卫玠看了一眼乐霖,又抬起下巴,一副便宜了她的模样。
  乐霖不怒反笑,“哦?原是这般道理。”
  “难道不是?”卫玠一副“你又作甚”的模样打量着乐霖。
  乐霖看了一眼身旁的素翎,轻声说道:“素翎,所幸我备了一些行头,你去取来。”
  众人看着素翎离去,又看向卫玠和乐霖,看来他俩今天非要杠上了。
  素翎快速走回,将一双水绿绸布绣鞋放在地上,旁边整齐地铺着一块水绿方帕,“女郎……请抬足。”
  乐霖扶着素翎,脱掉月白绣鞋,踩在方帕上,穿上水绿绣鞋,抬起眼看向卫玠时,眼睛里又重现了那璀璨光芒。
  这光芒让卫玠心中咯噔一下,果然听到让他咬牙切齿的话,“卫公子如此宽宏大量,不允妾赔付银两,那妾又如何擅作主张?既然污了鞋袜便要清洗后登门道歉,那这双绣鞋……”
  乐霖顿了顿,扬起狡黠地笑容,女子万福作礼,“烦请卫公子亲自洗净,挑个好日子,登门……致歉……妾定然……准时……相候……于……乐家……大门之前。”
  卫玠细柳弯眉皱起,鼻息有些重,但不过几个呼吸间,恢复了往常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他语气骤然变得温柔,眼神中更是浓情蜜意的模样,引得对面女子们面若桃花,浮想联翩,“乐家女郎,如此,一言为定。在下必清水泼街、黄土铺地,待你登门。”
  乐霖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传来阵笑声,“这里到底是怎的了,倒是好生热闹啊。”
  乐霖抬起头,看向眼前来人,他紫袍玉冠,剑眉星眸,投射下的阴影笼罩住了她。
  怎么是他?
  他本名司马颖,字章度,先帝司马炎第十六子,当今陛下司马衷同父异母亲兄弟,二十弱冠后封为成都王自小便是一个聪颖不输当年齐王司马攸,堪称司马家第二“桃符”。
  可惜母妃出身不高,致使他一直是个从武不从政的王爷。
  “可是……乐家女郎?”这声音缓慢而又带笑意,仿佛是刚看了一场好戏,正巴不得与青衣说上一二,满足好奇心的乐趣,只是这乐趣对于乐霖却是不受的。
  卫玠看着这般疏离的乐霖,心中竟然放下一些莫名的情愫。
  司马颖好奇的前走半步,“怎的如此生分?”斜了一眼左侧的卫玠,恍然大悟,“哦,叔宝在此。原是叔宝倾慕者又多了一个。”
  卫玠眼睛明亮起来,还是成都王司马颖有眼光,他甚是好奇,在司马颖的询问下,这个不安分的乐家女郎又是要说哪些话语。
  “倾慕?公子,虽说我大晋何郎傅粉当是神仙之姿,颇得女子倾慕。可妾却觉得霍将弯弓更是俊秀,方为男子之美。”乐霖这话显然踩中了卫玠的死穴。
  卫玠自小便是白面如玉,状若妇人,人们赞其为再世何郎。
  可司马颖偏是个容貌不俗,武能□□,文能辅国的俊杰。
  这显然是她乐霖更喜欢成都王司马颖。
  当众打脸的味道,让卫玠脸更阴沉了几分,手慢慢握了起来,一肚子火在身上盘旋。
  “呵……叔宝,你也有被人漠视的一天呢。”司马颖走向卫玠,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身酒气,湿污的衣物,还是早些换了的好。”
  卫玠看了一眼那乐霖,他的眼睛带着探究,怒极反笑的说道:“好男儿自当驰骋疆场,乐家女郎所言甚是。只是……俊秀抑或羸弱,岂是眼见为真?女郎莫要抬了自己身价,贬了他人脸面,全一个尖酸模样。”
  话音刚落,周围传来闷笑。
  卫玠顿觉自己说的太重,清了清喉咙,“七堡,拿着乐家女郎的绣鞋,回去洗洗,改日我定当……”
  卫玠蓄意将话音拉长,本想看乐霖投来讨好的目光,却看到波澜不惊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他软下的心肠瞬间变硬,“亲去乐府,待尔赐教。”
  话落,长袖一甩,转身离去,那足下生风,瞬间没了身影。
  想必是气急了,才会如此失态。
  “十六叔,”贾芙一蹦一跳的跑了过来,拽着司马颖的衣袖,“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这次是皇后唤本王回京,至于多久,尚未知道。或许,还需阿芙给个帮衬。”司马颖虽然说着话,却将眼睛落在那随后离去的乐霖身上。
  “晒书节结束,我随你回宫,问我姨母到底是为何。”贾芙笑眯眯地说道。
  司马颖还想说些事情,却听见前边传来尖叫声。
  正在寒暄的两人赶紧追上人群,拨开人群,发现卫玠正蜷缩在地上,他左手握拳,手上已然青筋暴起,右手抱着肚子,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豆大的汗珠滴滴落下,脸色更是青白一圈。
  “叔宝……”
  “章度,我……”卫玠话都说不清楚,他一点也不想这般蜷缩在地上,毫无颜面。
  可是他的隐疾偏生发作了,还是如此迅速,让他措手不及。
  “不要说话,吃药。”司马颖赶紧接过七堡递来的药丸,语速加快。
  卫玠挡开他手中的药丸,“没用的,这药暂时压制不了。”
  “怎么会?”司马颖不可置信的看着手中的药丸。
  有些心肠软的女郎开始嘤嘤哭泣,还有些别过脸去,不忍看卫玠如此痛苦。
  “这郎中吃酒昏睡了,叫不醒。”七堡泪眼婆娑的告知司马颖,“我家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把所有懂医术的人,给本王带来,把那误事的郎中一盆冷水浇醒,抓也要抓过来。”司马颖沉声说道。
  “是,王爷,小的这就去。”
  乐霖站在人群的前面,看着地上已然痛入骨髓的卫玠。
  “乐霖,开医馆,又懂一点医术。你赶紧去看!”贾芙恰到好处的推了一把,把乐霖推了一个趄迾。
  “你懂医术?快来给叔宝看看。”司马颖也顾不得男女之防,直接抓住乐霖,她一个平衡不稳,直接趴在了卫玠的身上。
  “唔……”这下卫玠的脸更扭曲了。
  “还愣着做哪般?救人啊!”贾芙也跟着紧张的说道。
  救人?传闻卫玠自小就有隐疾,可这般模样哪是隐疾?实则中毒。若要治愈,非得长期施针医治,可她又如何能暴露自己医术高超之事呢?
  乐霖从香囊里取出苏合香丸,递到卫玠面前,“含下它,镇痛。”
  卫玠刚含下苏合香丸,乐霖连忙从腰间取出只有巴掌大的粉青透亮瓷炉,素翎仿佛早就知道自家女郎要做哪般,取出火折子就着乐霖拿出的盘香点燃。
  盘香放入瓷炉,瓷炉放在卫玠鼻子前方的空地,一股提神醒脑的香气传来,安抚了卫玠少许烦躁。
  “王爷,这里闷热,怕是再多呆一会就要染上暑气,还要找个阴凉之地施针。只是……”乐霖看向司马颖,欲言又止。
  “乐家女郎……”司马颖此时只想尽快让乐霖救治卫玠,不免语气带上了些许的责备,“人命关天,你有何顾虑,但说无妨,莫要耽搁了病情。”
  乐霖脸上的犹豫更是加深,“王爷,妾虽少时有奇遇,会些医术也开医馆,但终究不是医馆的坐堂大夫。为救卫公子性命,还是要去室内施针医救,故而还是请正经的大夫来为正途。妾终究是未嫁之身,如此这般,怕是要遭人非议的。”
  乐霖的话语方落,卫玠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他的性命竟重不过她的闺誉?
  司马颖打量着乐霖,此时七堡快速跑回来,脸上泪水未干,“王爷,今日里暑气过盛,这苑里的郎中都派给太妃和老夫人们诊治去了,竟无一人来我家公子这边……这可如何是好……”
  这月的六月果然暑气来的特别早,往常还不至于如此炎热,又偏生长辈们耐不住这烈日。
  司马颖叹了口气,“乐家女郎,你也听到,当下只有你一个懂医的人可诊治叔宝。医者,该是要仁心仁术才是。”
  司马颖显然不打算解决乐霖的顾忌,却又拿伦理道德束缚她。
  乐霖往后走了几步,带着疏离的眼神,已经决计不管卫玠死活了,“王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妾也知晓。可众人面前,终是男女大防,遭人非议之事岂能说揽就揽下来?”
  卫玠轻咳数声,她竟然狠心看他如此痛楚?
  被女子众星拱月的卫玠此时吃了瘪,心里颇为不悦,尽管痛的气息短促,却依旧忍痛开口,“我卫玠上门求药,自是下帖拜医,只是当下一无名帖,二无笔墨……如何拜请?”
  虽晋朝尚医崇文,可对女子行医却是轻蔑的。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卫玠这般说法,算是抬举了她的脸面。
  贾芙则是一脸愤懑,不可掩饰的嫉妒让她语气不佳,“下帖拜医?乐霖,你好大的脸面。你当你是谁,敢让卫公子给你下帖拜医,好不知羞耻。”
  她乐霖救人也不是,不救人也不是?
  众口铄金,果然只论看热闹不嫌事大,踩人不觉己恶。
  乐霖嘴角一弯,接过素翎递来的拜帖和粗细如小指的毛笔,蹲下身来递给卫玠,“卫公子要笔墨妾有,要拜帖妾也有。”
  卫玠打量着乐霖那白嫩无骨的小手,这双纤纤玉手,左手拿着梅花雕刻的细笔,右手捧着梅树装点的墨盒,墨盒盒子打开,里面有一小团浸染墨汁的棉花,这墨汁并非平常见到的臭墨,反而有着点点香气。
  这香气不单独是芸香,还有香薷、薄荷、艾草的味道。
  卫玠接过细笔,将笔尖压入棉花,沾了墨汁,抬头,粲然一笑,“香墨,倒是少见。”
  他的笑容让身后的女子纷纷桃花如面,心跳如雷。
  疼痛减缓,他握笔的手不至于颤抖,坐在地上,在她左手的名帖里写下“拜医之贴”。
  他的字迹,纵任轻巧,流转风媚,刚健有余,便媚详雅。
  卫家书法自成一派,卫家墨宝,世人皆赞。
  墨对于卫家而言,却是稀罕而又珍贵的宝贝。
  卫玠又是沉迷书法的卫家子弟,自然对着墨上了心,也动了心。
  脸色铁青,心中想道:这墨确实是个奇巧之物,端的这名帖都自带芬芳。我定是要想法弄来,也算是这乐霖赔偿我今日颜面有失。

  第3章 为你遮风挡雨的人

  他将细笔还给乐霖,乐霖吹了吹墨迹,待到干时,合上名帖,站了起来,将一切事物交给素翎,长袖垂下,右手抱拳,左手覆上,以男子礼作揖,“公子所托,定不相忘。”
  这是正式接下拜医贴,也绝了旁人指责她以女子身份救人。
  只见卫玠右手拔掉脚上银针,缓缓站起,“既是如此,我这羸弱残躯,拜托医者了。”
  乐霖望着卫玠眨了眨眼,心中不免想到:这厮即便如此谦逊,我也要小心谨慎,到底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此时天空旱雷凌空劈过,还未等人反应过来,已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
  雨落,人散。
  乐霖刚想逃开,却被卫玠抓住了手腕,她看向他的眼眸,不知他又想作甚。
  却见到他将那飘着酒香味的外衣褪下,以外衣为伞将她覆盖,他的鼻息近在咫尺,气息之间有着苏合香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
  一个激灵,她清醒过来,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牢牢抓住手腕,“别动。”
  他的嘴唇虽依旧殷红,却有着体虚的微白,就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抓紧她的手。
  此时雷声阵阵,雨大如泼。
  这外衣也撑不住多久,卫玠轻咳一声,“东南有一处房间,可避雨。”
  东南?
  不等乐霖明白他的意思,他拽着她往东南跑去。
  她的脚步没他快,在她踉跄摔倒的时候,被他扶住。
  卫玠轻叹一声,将她打横抱起。
  他方才旧病突发,即便懂武艺,却也是体虚状态,故而抱起她的时候,脖颈的青筋暴起,呼吸也跟着低沉了起来。
  尽管有眩晕来袭,可卫玠依旧咬着牙,微低着头,以胸膛遮住雨水,凌波微步,几个腾转挪移间,便来到了东南客房。
  大门才推开,他将她急急放了下来,便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手微微颤抖,想必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他抹了把脸,刚要说些话,却忍不住一阵咳嗽。
  这咳嗽剧烈的仿佛要咳出肺来。
  乐霖从香囊里拿出油纸包裹的款冬花丸,“吃下去。”
  药丸到嘴边,却被他用手挡住,他不受她的药?
  乐霖说道:“吃下去,可以快速止咳。”
  卫玠笑起来,已接近苍白的脸上,带着自嘲,“我虽在人前……咳咳……下帖拜医……却不一定非要受你药……咳咳……如你愿。”
  他更想说,我的命,你很看重吗?
  骄傲如他,不愿这般说。
  乐霖盯着卫玠一边咳喘一边倔强的模样,像个骄傲的孔雀,誓不低头。
  真不知道这家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她所幸转过身去,看向这门外的大雨。
  她还指望这一生经营好医馆,找个吴兴或会稽地界儿的士族公子嫁了。如今跟卫玠纠缠不清,是夙世轮回缘分没断干净,还是她没有偿还够他的债?
  “咳咳咳……”
  一声又一声剧烈的咳嗽传来,让她无法忽略。
  罢了,终究与他是个冤家,总是聚头。
  “卫公子,妾不知道方才哪里得罪了你,但是苑内老夫人怕是不愿见你这般羸弱。你也是个孝子,该是知道……”
  乐霖还想着如何劝慰卫玠,却被他直接打断话语,“不需要。”
  还是拒绝?
  看他这样的坚持,分明是死鸭子嘴硬,死倔吃闷亏的个性。
  “也是,卫公子久病成良医,自然不需要妾这般多事。这药,妾也就两粒,妾吃一粒,留一粒给其他需要的公子或女郎,便好。”
  说完,乐霖拿这药丸刚想送入口中,却被卫玠抢了去,“这药是你方才给我的。”卫玠快速的将药丸放入口中,直接咽下,抬起头,有些得意,“我吃下了,便是我的。”
  “你看我作何?”卫玠脸上有可疑的红晕,怕是连他自己都羞愧自己的无赖行径。
  “卫公子当真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这脸就跟这天一般,说变就变。”乐霖揶揄的说道,声音里夹杂了笑意。
  这笑像是炸了他的毛,让他戒备起来,语气也跟着低沉锐利,“你既然是我下帖拜的医者,我便是你的雇主。雇主性子如何,与你诊治有干系吗?”
  “雇主性子如何,与妾这雇员确实无关。只是……”乐霖笑了起来,“这药要付银两的。”
  “是吗?可我今日出来,并未带银两。”卫玠一副我没钱,你奈我何的模样。
  “没钱啊……那就以资抵债。不知卫公子打算以何为信物,抵药费?”乐霖伸出手来,一副认真索要诊金的模样。
  卫玠却没有半分的犹豫,脸上反而笑颜如花,这款冬花丸果然有奇效,他此刻没有咳喘,也渐渐恢复了红晕,“你当真想要?”
  “妾小本生意,一家医馆,几个小童,几位郎中,需要银两度日,不似卫公子这般视银两为阿堵物,甚是厌烦。”乐霖一副无奈的模样,双手一摊,“总归,人活着都要用钱的。”
  卫玠取下随身玉佩,直接放在乐霖摊开的手上,她一时愣住,看着手里的玉佩。
  “传闻卫公子有一珍宝,不轻易示人,若是予人,若男则为结拜,若女则为属意。怕是这玉佩了,只是可惜,妾,受不起。”乐霖淡淡说道。
  “何物,你竟然受不起?”轻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骤雨初霁,迎来的不是彩虹,而是那贾芙的冷言冷语,“这不是叔宝最珍贵的玉佩?”
  贾芙眼睛瞪大,带着不可置信,更有浓浓的嫉妒。
  贾芙语气越发的不善起来,“没想到,呵,众目睽睽之下,你当众焚香赠给叔宝。如今倒是强要玉佩来做信物。你这是想学我父母终成眷属?却也不照照,你这尊荣值得叔宝为你屈尊降贵?告诉你,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情投意合,多的是门不当户不对。”
  乐霖仿佛在看贾芙玩笑一般,也不动怒。
  “怎么?被我说中了内心,心虚了?”贾芙恼怒乐霖这幅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她不喜欢看到这样的乐霖,更是将事情挑了起来。
  “心虚?”乐霖幽幽开口,话音不变。
  这乐霖一副无知的模样,气的贾芙咬牙起来,“难道不是吗?同样是躲雨,你这比我们晚走的人偏生快一步进入这偏房,甚至蓄意甩开众人,只为了与叔宝多些亲近。如今这玉佩又在你的手中,一切不是显而易见吗?”
  “显而易见……”乐霖眨了眨眼,似笑非笑的看向贾芙,“故而理所当然,这是哪般道理?”
  “你真当我们是傻子不成?这玉佩叔宝是何等爱惜之物,若不是你巧言令色,如何能在你的手中?”贾芙气的火冒三丈。
  “感情,是这玉佩在谁的手上,谁就与卫公子暗通款曲了,对吗?”乐霖恍然大悟的点着头,“既然如此,那么……这玉佩还是交还给卫公子好了。”
  乐霖径直走向卫玠,也不管周围人的眼神,手松开玉佩,直接落在卫玠的膝上,“卫公子,你是妾的雇主。这东西虽然值钱,却不是我属意的药费之资,劝您还是给银两为好。”
  这话让贾芙猛的惊醒,难道这玉佩是卫玠自动给的乐霖?
  怎是如此?
  卫玠看着膝上的玉佩,皱起眉来,她不受?他疑惑的抬起头看向乐霖,忽明忽暗的眼神,让贾芙心酸至极。
  贾芙此时拉长一张脸,呵斥道:“乐霖,你以为你是谁,敢如此对待卫公子?真当这里是你家后花园,任你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妾不知,不受他人重财也是错了。”乐霖轻咳一声,这雨让她的衣衫湿了,怕是寒气入体。
  过去,她习惯了委曲求全,如今,她发过誓,定然要以牙还牙。
  “妾不过初见卫公子罢了,竟不知,在他身边,做何事都是错。卫公子,怕是你这拜帖,妾真的不该受,也受不起。”乐霖拿出拜帖,当众撕个粉碎,大手一抛,犹如雪花纷纷而下,抬眼看向众人,“既然妾这商女不识好歹,又何必任尔等诋毁而驻足不走?”
  乐霖推开大门,门外早就骤雨暂停,她踩着水坑,快步离去。
  卫玠看着地上的碎纸片,若有所思。
  才走到一半,乐霖想起自己的瓷炉落在了方才初见卫玠的竹林处,转身去拿自己的失物,却迎头碰上司马颖。
  “乐家女郎可是在寻找此物?”司马颖手里正拿着瓷炉,笑语盈盈。
  此时彩虹正在他的身后,伴着他紫色长袍,颀长身形,顿觉丰神俊朗。
  “多谢王爷。”乐霖女礼万福,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等待司马颖递过来,却迟迟没等到。
  她疑惑的抬头,发现司马颖靠近了她一点,“乐家女郎,本王听听闻你在偏房惹了我那好兄弟。如今怕是他又要怒火攻心,旧疾复发。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是非要她去诊治卫玠不可了?
  卫玠因毒腹痛的病不仅是要针灸术,还要酒膳配合金银要术来彻底断绝病根。
  她梦中见过卫玠是何等的疼痛,又是何等的隐忍。
  可是方才,她在众人面前撕碎了拜帖,任性了一回,怕是覆水难收。
  “王爷,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这拜帖……”
  乐霖还没说完,身后响起卫玠那犹如金玉编钟一般,清脆宜人的声音。
  

  第4章 恼羞成怒为哪般

  “这拜帖被乐家女郎一时生气,丢在了我的身上,着实有些孩子气。”乐霖皱着眉回头看去,却看到卫玠缓缓走来,那被酒污的衣衫贴在他的身上,显得是那般的羸弱。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拿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步步而来,芳华溢彩。
  “叔宝,你未换衣衫,受了凉该如何?”司马颖盯着卫玠手上的宣纸,轻挑眉毛,“莫不是这书信还有文章?”
  “章度,你也知道我素来羸弱,好不容易遇到个可调养我身体的医者,自然是不能轻易丢了去。原是下帖拜医,谁曾料想,一场大雨,湿了我这拜帖,恼了我那医者,自然是要陪个不是。”卫玠扬唇浅笑,缓缓走向乐霖,将宣纸递到她的手中。“乐家女郎,我卫玠既然拜你为医,自是不会半途而废。”
  乐霖看着手里的宣纸,抬起头有些纳闷。她方才被激恼了,任性一把,毁了拜帖,按道理,卫玠该生气才是。
  怎会亲自送来新的拜帖?
  诧异之间,只听身后传来贾芙嫉妒的声音,“叔宝,人家都给你脸色看了,你竟然还这般低声下气?”
  那心疼的目光,仿佛方才被羞辱的人是她贾芙一般。
  “有疾,必当礼贤,势必恭请。乐家女郎,可是?”卫玠看都未看贾芙一眼,朝着乐霖又迈进了一步。
  “所以,卫公子重新下帖?”乐霖把玩着手里的宣纸,璀璨如星的光芒让卫玠的笑容也跟着灿烂起来。
  贾芙赌气的快走几步,推开乐霖,望向卫玠,“叔宝,我认识的你,从来都是拈花浅笑,从未如此低声下气。”
  那是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更是一种她贾芙心目中的明月瞬间坍塌的痛楚。
  “我便是我,从不由人决定。”方才贾芙推了乐霖一把,让卫玠的心也跟着不悦起来,他的语气很是疏离。
  贾芙缓缓说道,那话很慢,慢的让人都以为她要落下泪来,“你要辜负我的期望吗?”
  “贾家女郎,你我未曾有半分干系,何来辜负二字?姑娘家的名声重于泰山,还望出口之前三思。”卫玠的话是那般的凉薄,让贾芙的心都绞痛了起来。
  “我自认为与你尚有几分情愫,原是我多想。”贾芙不再用“妾”,而是用“我”自称,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如此甚好……”
  贾芙的眼神由落寞转为了憎恨,抬起眼,看向乐霖带上了恨意。
  太子殿下司马遹?
  乐霖转过头看向那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司马遹。
  人都说当今圣上最杰出的儿子便是这聪颖越过桃符,那齐王司马攸的太子。
  仅仅是远处走来,那一颦一笑皆是画作。
  “皇叔,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司马遹长袖作揖,看着司马颖,脸上尽是温润,“叔宝,三日不见,你又让孤刮目三分了。”
  这声揶揄让司马颖笑了起来,“叔宝,瞧瞧,本王这侄子也是觉得你今日翻了星辰,怕是这黄道吉日没算好呢。”
  “皇叔,你这般说,叔宝怕是又要雪中胭脂,一片红晕了。”司马遹自顾自的笑起来,“只不过,叔宝,你若是再不去换这一身湿袍,怕是真要再病一场了。”
  卫玠自是笑起,“这话说得极是,这湿的衣衫确实容易招寒,我先去换身衣服。”
  众人一时之间,也急着换干净衣衫,瞬间也散了去。
  乐霖本是往前走着,却被贾芙撞了一下,踉跄几步才走稳,隐隐听着贾芙那愤恨的声音传来,“好狗不挡道。”
  呵……
  这般就生气了?
  怕是那贾芙还不知道卫玠这家伙毒舌的本事。
  他要是想要怼起人来,怕是女子听得能颜面扫地,羞愧垂泪。
  今日倒是痛快,率性而为,更是出了幼时就积攒的恶气。
  既然梦里便是宿敌,贾芙尽管来就是了,她静待接招。
  乐霖抚了抚头发,懒懒的说道;“我们去更衣吧,这虽是六月,终究也会水寒凉身。”
  “是,女郎。”
  才换完衣衫,乐霖把玩着手里的瓷炉,她手中瓷炉香气冉冉,却也有着驱寒的功效。
  走到竹林一侧,一滴雨珠落在她的手上,手心处的雨珠随着阳光的照射,折射出光芒。
  看着是透彻清亮,却也隐隐有着七彩之色。
  乐霖嘴角勾起,看来清澈之物,也不至于,水至清则无鱼。
  “你倒是好心思,在这里躲清静,方才如此戏弄本公子,可是痛快?”卫玠声音传来,她转身,看到他的眼里火焰簇簇,那是怒火,以及被她三番两次逗弄的恼意和失态。
  “卫公子何出此言?”乐霖后退一步,佯装不解。
  “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为何你偏生起了戏弄本公子的心思。故而,要仔细观看,细细品味。”卫玠的眼神带着旋涡,漩涡之中满是算计。
  “所以当众下帖拜医,为的就是我推托不得?”乐霖了然的点头。
  “毕竟能片刻功夫,精准知道本公子隐疾究竟谓何的人,不多。本公子好面,不得不防。”卫玠眼神陡然如鹰盯住猎物一般,锐利嗜杀。
  “原是,我踩了公子的死穴,自找死路了。”乐霖话音才落,卫玠瞬间抓住她的手腕。
  乐霖就这样看着卫玠,他用力攥她手腕,可是她的心却被撞开了口子,里面鲜血淋漓。
  大火焚身……呵……都让她忘不了他……
  该是多么的轻贱,才会让她明明死了心,却又软了心肠?
  这双略冰的手,梦里与她十指相握,共剪西窗烛。
  那似樱的朱唇也在梦中说过与她白头偕老,三生盟约。
  原来,隔世,人如陌,物是人非。
  变得,他不再心疼她,变得,他不再怜惜她。
  这一刻,他犹如死亡之神,将她拉入了黑暗的旋涡。
  痛……似乎痛彻了心扉,却也似乎,早已行将就木,毫无波澜。
  乐霖那璀璨的眼神瞬间如死灰,卫玠手上的力道轻了一些,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颤了手,“你该知道,世家之中,我卫家虽不及王谢,却也是高门府邸。你既知晓我的秘密,该是知道自己的结局。”
  卫玠的话让乐霖正眼看他,眼神一寸寸的扫过卫玠的五官,从眼眸到朱唇,无一放过。
  像是再一次认识了卫玠一般,她缓缓点头,“卫公子所言极是,我不过寒门罢了,父亲有幸高中而脱了寒门,入了士族,却终究与世家,门当不对。人微言轻,自是明白如何安身立命。”
  乐霖打掉卫玠的手,依旧是那傲然的模样,只是这傲然之中带着真正的拒绝和远离。
  卫玠皱着眉,看向乐霖,总觉得失去了一些东西,“乐霖,你这是……”
  “卫公子大可放心。我这人没有窥见他人秘密还大声嘲讽的爱好,断不会让你的秘密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乐霖转身刚要走,却被卫玠拉住了衣袖。
  乐霖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袖,抬起头,眼神冰凉,“卫公子,男女授受不亲,烦请你,自重。”
  挣开卫玠的手劲儿,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此时乐霖手里的雨珠早已被她攥成水渍。
  卫玠疑惑的看着自己的手心,方才拉住她衣袖的时候,为何脑海里闪过一座高楼燃火的片段?而这高楼小窗之中,又为何有她浴火而死的模样?
  这是魔魇了吗?
  晒书节,比不上乞巧节,却也是女子彰显女工技艺的好时节。
  以往晒书节总是两人一组,采取花瓣制作香粉胭脂,以雅来过节。
  也正因为如此,这两人往往是一男一女,抽签决定配对。
  而配对的男女,若是情分深,家族也会亲自下帖,为其结下姻缘。
  故而女子们都心心念念,能与公子组队,结上一段好姻缘。
  今日里主持配对的,正是卫玠的姑母卫夫人,卫夫人不仅是书法了得,更是公正无私。
  贾芙痴恋卫玠,眼睛里都带着希望。
  “辰字卯号,卫玠,乐霖。”
  乐霖正在喝茶的动作顿了,她抬头与卫玠对视。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卫玠也看向了她。
  两人视线交织,共同呆愣,然后共同低下头去,若无其事的喝着茶。
  贾芙愤恨的瞪向乐霖,却听到后面传来,“巳字午号,司马遹,贾芙。”
  司马遹?姨母最讨厌的太子?
  贾芙看向司马遹,尽管这个太子也是个长相不错的俏公子,却不是她贾芙心上之人。怒气横生的贾芙握紧了拳头。
  “酉字寅号,司马颖,乐霜。”
  乐霜看到方才乐霖和卫玠对视的模样,心下有些嫉妒,可一想到是自己嫡出的身份,又当下发作不得,却依旧因着从小到疼爱的妹子与心上人多了些亲近,而又升起了小心思。
  “诸位,大雨初霁,刚好是采花制作胭脂的好时节,拿上你们的篮子去采下你们心仪的鲜花,制作这上乘的胭脂吧。”
  卫夫人一句话,在座的少男少女们,纷纷拿起篮子,走到自己的伙伴跟前。
  卫玠把玩着手里的花篮,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乐霖,“这无独有偶,真是蹊跷。”
  “想与你配对的人何其多,妾何必树敌招风。”乐霖拿起竹篮,“这竹林多处是桐花和锦葵,当是胭脂最佳,不知卫公子可愿前往?”
  “如你所说,必欣然允诺。”卫玠状似亲昵的靠近乐霖,本想逼得乐霖倒退,却不曾想她纹丝不动。
  “如此便好。”乐霖拿着花篮朝着竹林而去。
  贾芙的脸上已经扭曲,她冷哼一声,“竹林多是虫蛇,当心咬伤了脚。”
  司马遹嘴角含笑,这个贾芙,还是那般的娇纵跋扈。
  

  第5章 卫公子这蛇没毒

  这竹林之中长满了桐花和锦葵,乐霖伸出手,以手绢擦拭上面的水珠,慢条斯理的将花放入花篮里。
  那认真的模样,让卫玠本是低谷的心情,又缓缓升起。
  乐霖知道卫玠在看她,她装作不知,不愿与他多言。
  本是安静的采花,可这林中却终究蛇虫众多。
  大雨倾盆将乐霖身上的香囊淋湿,这驱蛇虫的气味淡了,蛇虫也就蛰伏待袭。
  才摘下一朵桐花,一条通体碧翠的蛇一口咬了上来。
  乐霖躲避不当,手被咬了两个血痕。
  她左手直接捏住蛇头,右手也顾不得是否受伤,直接顺着蛇身撸了下去,将小青蛇当场处死。
  “乐霖,小心。”卫玠丢掉花篮,赶忙跑过来,抓住她的手。
  乐霖还没反应过来是为何,卫玠抓住她珠玉浑圆的手腕,那殷红朱唇直接覆上她若白玉的手背。
  属于他的气息袭来,将她的手包裹。
  此刻她异常敏感,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毫毛竖起,每一根毫毛都能够能够传递他的温度。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他一张一合的朱唇在她手背上留下的温暖,即便是他一口又一口的吐着她手背上的污血。
  可她依旧感觉他的温热紧紧的贴在她的手上,难以离去。
  她想要逃离了,想要推开他。
  “卫公子……”
  她刚开口,却被他锋利的眼神止住。
  那眼神,如此的关切,又是如此的霸道。
  她吞下了满腹的拒绝,只能待他吸掉她手背上的血,眼神向下,看向那罪魁祸首的青蛇。
  仔细观看,心下了然,抬起头,却见到卫玠嘴唇带血。
  竹林深深,枝叶密密,阳光在叶缝隙间穿梭,几缕温柔,将他衬得越发妍丽。
  果然,站在卫家公子身旁,容易,自渐形秽。
  她轻叹一声,刚想开口,却见到卫玠伸出修长的左手手指,手指指腹轻挑嘴角血渍。
  那动作是如此的慢,他做起来却又是那般的行云流水。
  这样雌雄莫辨的男儿,这般或柔或刚的男子。
  着实是这世间的珍宝。
  只是这美好才不过一瞬,只见卫玠匆匆走到身旁的水洼处,临水照面。
  左手手指抚摸着唇瓣,眉头紧皱,左盼右顾。
  他转过身来,看向乐霖,虽然脸上是那般的云淡风轻,可是话语却带着颤音,“那个……乐家女郎……你可有一些驱逐蛇蚁的药物?”
  他临水照面,怕是……那爱美的小性子又起了吧?
  乐霖心中一笑,心情也变得好了一些,“有些。”
  她蓄意只给卫玠一些驱逐蛇蚁的香料,却不给他治疗蛇虫叮咬,专门消肿的药物。
  卫玠接过乐霖的香粉,放在鼻尖嗅了一下,装在香囊里,抬起眉眼,眼睛瞥向一旁,说话更加小声了一些,“乐家女郎,我这人自小羸弱,怕是这驱逐蛇蚁的香粉是不足的……”
  “哦?卫公子,妾不懂你的意思。”
  卫玠心里暗骂她一句笨,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大了一些,“这竹林间蚊蝇也是甚多,就连那蜜蜂马蜂的,也是甚多,万一被叮咬,可是红肿难受的……自然还要一些镇痛消肿之物。”
  镇痛消肿之物,这六个字他要的极重。
  “消肿之物……卫公子,妾懂了。”
  这一次乐霖递给卫玠一个小药瓶,药瓶里面是仅仅涂抹肌肤却不能涂抹嘴唇的药物。
  卫玠虽然不善制药,却终究久病成良医,这药香在鼻尖一闻,便是一二。
  卫玠的脸拉了下来,他声音有些重,“乐家女郎,这血我帮你处理干净,可终究是蛇毒,终究要一些……消肿之物。总不能我为了这区区青蛇,赔了风度?”
  卫玠的话语让乐霖轻笑出声,他按不住那小性子了。
  “乐家女郎,你笑哪般?”
  “卫公子……你这开口跟妾索要消肿之物,便是赔了风度,怎会未赔?”
  “乐霖,本公子是帮你,难不成你不知道感恩不成?”卫玠被乐霖揶揄的恼羞成怒。
  若是可以,他估计会原地跳脚,说她忘恩负义吧?
  “感恩自然如是,只是卫公子……这消肿的药物当真非要不可吗?”她歪着头,虽然是询问,可是满眼揶揄,让他心中的不悦,犹如火焰,蹭蹭增高。
  “本公子为你吸取蛇毒,这唇瓣若是犹如腊肠,本公子如何见人?”
  “是了,卫公子自来都是仙人之姿,怎会允许失了仪态?”
  “你既然知道,还不拿来?”既然话说开了,卫玠不介意直白的索要。
  “可是卫公子……”
  “有何可是?”
  “这青蛇……是……无毒的……”
  无毒……无毒?!
  乐霖的话让卫玠的呼吸骤然加快,他的脸骚红起来,整个脖子都是红色……
  他气的长手一指,葱白指尖颤抖着,显然是气得不轻,“乐霖,你!”
  “卫公子,妾是个愚笨女子,只知公子所问必有所答。不知卫公子,生气是为哪般?”乐霖的笑容真切了一些。
  他这般生气,脸上都像涂了胭脂,烟霞一片,润色颜容,端的是公子如玉,如切如磋。
  “乐霖,你一定是故意的,对不对?”
  “卫公子……妾何错之有?”
  “你明知道青蛇无毒,你却假装不知,反复刺激本公子,逼得本公子索要这唇瓣消肿之物。”虽然难看,但是卫玠只想揭穿乐霖恶作剧的根源,他显然被她气的忘乎所以。
  “卫公子,妾给你驱除蛇蚁香粉,为的便是答谢卫公子相助之恩。赠给卫公子肌肤消肿之物,也是想着大雨倾盆之时,卫公子帮衬过妾,该是要还这人情的。”乐霖顿了顿,走近卫玠,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卫玠再次狼狈的倒退一步。
  卫玠想要往前走一步,乐霖则是以花篮抵住卫玠的胸膛,“卫公子,孰是孰非,你心中自当清晰,何必迁怒于人?”
  卫玠深吸一口气,他缓慢垂下眼,像是沉淀情绪,再次抬眼,眼中怒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笑颜如花。
  那笑容比那盛开的牡丹还要雍容华贵,比那红艳的玫瑰还要妖娆动人。
  一笑百媚生,从不知这词究竟是如何之美。如今看到卫玠这气极反笑的模样,她倒是重新懂了。
  “乐家女郎所言极是,原是在下唐突了。只是……乐家女郎,这伶牙俐齿的,当心树敌太多。”
  “卫公子所言极是,妾,受教了。”
  他往前走一步,以他的力道,传递至花篮中,借助花篮推得她缓缓倒退,直到她靠在桐花树上。
  “乐家女郎,当知……惹恼在下……并非明智之举,即便你打算欲擒故纵,却不是上上之策。”
  “卫家公子……妾若是可选,定当选一处江南人家,在那吴兴之畔,与夫婿早舞剑,午研磨,晚泛舟。卫公子,你并非江南士子,何来妾的欲擒故纵?”
  自九岁一场大病之后,卫玠最是听不得吴兴,更听不得南兖州。
  不知为何,她说出吴兴二字,让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是那般的低沉,眼神里透露出了厌恶和偏执,“本公子最听不得吴兴二字,若是你还想与本公子搭档,莫要再提。”
  四目相对,尽管沉默以对,可是她眼里是不可置信,而他眼里是偏执抵触。
  她垂下眼来,“妾懂了。”
  “你懂便好。”
  此时贾芙路过,看到两人如此近距离的相望,她嫉妒心大起,拿起地上的石子直接弹向桐花树上的马蜂窝。
  砰一声,马蜂窝落在地上。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地上的马蜂窝,乐霖眼睛瞪大,犹如泥鳅一般从一侧滑溜出去,直接朝着湖边跑去。
  一边跑一边对身后的卫玠喊道:“卫玠,快跑,马蜂不蜇人誓不罢休的!”
  卫玠愣住,再看向马蜂窝的时候,却见到一群马蜂迎面而来,而最前面的一个马蜂刚好蛰到了他的眉心。
  他想也不想的转身就跟上乐霖,朝着河边走去。
  乐霖伸出手朝着旁边快速的抓下两根芦苇,快速的将芦苇掐头去尾,弄成吸管。
  她咬着芦苇直接跳入河中,以芦苇杆呼吸。
  河面之下,透过水面,向上看去,卫玠一人疯跑,长袖随风鼓成两个布口袋。
  一边用袖甩着身边的马蜂,一边狼狈的往河边跑来。
  虽然那足尖轻点地面,跑的是那般的快,可终究是身后一群蚂蜂。
  这场面都得乐霖突出一个大水泡,连忙捂住嘴,防止河水倒灌入口。
  卫玠刚跳入河里,乐霖赶紧游过去,抓住卫玠的手,将另一个芦苇杆递给他。
  他转过脸来,一副她就是扫把星的模样,接过芦苇杆,愤愤的放在嘴里,另一头伸出水面,吐出里面的水柱,开始用嘴呼吸。
  马蜂盘旋在河面上迟迟未走,还几只落在卫玠的芦苇杆上,想要往芦苇杆里面钻。
  卫玠一边用嘴奋力吐着马蜂,一边待马蜂飞开一会,连忙用嘴吸入更多的空气。
  如此反复,他的脸蛋都红了一圈,而眉间隐隐用了一个小红疱。
  他烦躁的用手去抓小红疱,又麻又痒的感觉,让他眉头紧紧的皱着。
  乐霖不忍他被马蜂蜇了这般痛,只能伸出手来,在他的虎口附近进行了穴位按压,以减轻他的痛楚。
  可这种阵痛远远没有药物管用,只能缓解。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马蜂终于离开。
  卫玠从河面跃出的那一刻,他伸手想要抓烂眉心的小红疱,这真是奇痒无比。
  他刚伸过手去,却被她抓住了手腕。
  

  第6章 命运与缘分纠缠不清

  迟疑之间,乐霖从浸了水的锦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瓷瓶打开,一股清凉气息传来,这是……薄荷油?
  乐霖手沾了沾薄荷油,点起脚尖,揉上他的眉心小红疱,清凉袭来,痒瞬间消失。
  这薄荷油对马蜂蜇伤有奇效。
  他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乐霖,他们同时站在河水中,水漫过腰间,而她的曼妙身材已然尽览无遗。
  虽然身上的熏香早已被水冲散,但是她自带的体香,让他陶醉。
  那种有着奶香又有着栀子香的味道。
  如此的怡人,有如此的醉人。
  他不自觉的看深了去,将她抿嘴的小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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