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莲寅隔着珠帘探了一眼内殿方向,再看眼前安然无恙的建安帝,忙不迭“嗳”了一声便亲自往太医院去了。
这厢燕怀瑾回了内殿察看徐杳如何,这回倒是听到榻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渴”,试了试案上的茶壶,又命鸢尾去煮一壶新茶来,便又听榻上人哼哼唧唧,他凑近听了,也听不真切,抬眼见她唇齿间打着冷颤,想来她冷得厉害,只好再命人取了一床衾被来。
一时间寝殿里手忙脚乱的宫人跪了一地,却又碍于境况,不好发出一点声响来。燕怀瑾搂人吃了两口温茶,见她下意识咽了,这才放心。摒了摒手,只将一干宫人都驱到殿外去了,他这时候身上已披上外袍,不免训诫了两句:“襄姬既身子不舒服,如何不早去太医院请诊。一派懒懒散散,成何体统。往后襄姬若不用膳,你们也不必再用膳了。”
他这番话话音未落,蔡莲寅引着蒋太医讪讪觐见。替徐杳诊了脉,只说是犯了风寒,想来是受了风,三言两语也是医书上老生常谈那几句。写了药方呈上,又劳鸢尾随着药童跑了一趟,这才亲自生火煎药。
这一夜落英榭也算半载难逢头一遭,上上下下的人一直瞻前顾后到寅时,眼瞧着那天际边已经泛起了肚白,鸢尾方才呈了两回药进去,约莫是第一回火候不足,想来是良药苦口的缘故,喂倒是喂进去了,不消半盏茶的功夫悉数又呕了出来。
那蒋太医倒是依旧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跪在外殿,又说是什么空腹不宜用药。鸢尾只好又吩咐人去开灶煮了山枣粥,如此折腾下来,这才到了寅时。好容易伺候里头的那两位总算就寝,不过片刻,建安帝便起身上朝去了。
临走前蔡莲寅还再三吩咐了鸢尾一番,鸢尾皆一一承应了,不曾想临了风轻云淡添了一句,说是追究她疏忽职守之责,一并罚了她三个月的俸禄。
等到徐杳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颇有几分日上三竿的兆头,连带着徐杳周身也神清气爽起来,一扫昨夜的阴霾。鸢尾候在一旁,此时见她醒了,也不像往日里一般按部就班服侍她起身,只待她眼中神志已然清明了,这才上前矮着身子轻声问她:“襄姬眼下可好些了吗?”
倒惹得徐杳莞尔一笑,肌底子里透着清亮,浑然一副好颜色:“听人说,你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替她叫屈道,“好生冤枉,原也并非是你的缘故。”
“并不曾冤枉,委实是奴婢疏忽了。”鸢尾见她这副模样,已是好了七七八八了,替她枕了玲珑枕在后头,扶她倚正了,一应宫人上前将就着服侍她梳洗罢了便鱼贯而出。
鸢尾寻了一件杏色琵琶襟褂子替她披上,这才传候在殿外许久的蒋太医进殿。
那厮请罢平安脉后,只嘱咐道还须再用三五日的药方可,末了说了两句吉祥话,分明是讨赏的意思,鸢尾也颇为识趣拿了一袋子金叶子赏了他。
徐杳打量他许久,半晌才开口:“这位蒋太医倒是面熟,我记着,初入宫时蒋太医也曾来诊过平安脉。”
蒋太医拱手道:“承蒙襄姬记得,臣原是一贯请皇后娘娘的诊。说来这一遭襄姬风寒开的药方原是同前些日子惊鸿殿的方子一模一样,同是风寒之症,徐姬倒是蹉跎了小半个月才见好。”
眼睁睁瞧着蒋太医告退,徐杳这才由鸢尾服侍着起了身。她寻常日子里的衣裳首饰只由着鸢尾替她挑好,偏偏今日她左挑右捡好一会子,颇有几分未出阁的小女儿情态,鸢尾见她这副模样总算放下几分心来:“素得显雅致,艳得衬身段,奴婢瞧着都不错。”
徐杳指尖流连在一段绛色的回纹袖口,漫不经心道:“陛下昨儿同我说,江南道监察御史贡了阳澄湖蟹进京,说是这两年才时兴起来,比旁的蟹横行霸道一些。传令下去,今日落英榭设宴。”
一面待鸢尾服侍她更了衣,一面取了把木梳捋了捋垂下的青丝。
她眉眼愈发柔和,笑得意味深长,“单请兰若轩那一位。”
兰若轩,徐青颦。
第63章 陆叄
徐青颦在落英榭殿外请见时, 徐杳正在习字,此时听了鸢尾立在一旁通传的话语, 丝毫不为所动,只顾小心翼翼琢磨着字形最后一笔, 页角处压上镇尺,又将其中释义圈圈点点,这才窥了一眼窗扉外头的天色。
层林尽染,叠翠流金。掐指算着,也将近酉时了。
鸢尾一如既往的沉得住气,良久才听见徐杳一声:“请她进来罢。”
这声音不见起伏,倒是委实教人琢磨不出她的心迹。
徐青颦挑帘进来的时候, 亦是瞧见徐杳这副情态。朝上首略欠了欠身:“徐小仪请襄姬安了。”却也不待上首回应,约莫是适才在外头候得久了些,便自顾自捡了座款款落座, “一路上大张旗鼓的,人人都知襄姬得了阳澄湖蟹的赏, 设宴还只单请我一个, 祈盼了这小半日, 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她虽这番作态,话里话外的分寸却拿捏得刚刚好,想来是经上一回那杏花疏影帕之事后, 得了几分教训,如今见了徐杳,总算也学会收敛几分。
倒也难怪, 谁教自己把柄被人捏了去,那一日好容易随着徐眉黛前来谢了罪,回去后便听自己阿姊反复训诫自己,只说什么见人须得说人话,见鬼须得说鬼话,她只当自己眼下是给鬼说话呢,横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徐杳这厢才拂了下首人一眼:“原是徐小仪来了。”吩咐道,“看茶。”
鸢尾应了声,便挑帘出去了。
径自取了一帖崭新的宣纸,清清白白,提着狼毫蘸了墨,皓腕只在这宣纸上头定了定,下一瞬上头便晕开一点墨渍。
她心满意足搁下狼毫,“都是一张纸,染了一点儿墨都是这张纸上的,还能分得清楚一二不成?”皓腕还枕在桌案上,“本是同根生,如何分根呀。再说了,自古只听过同林鸟成了分飞燕,并不曾听过并蒂莲一分为二的说法。终归也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落得个同生共死的下场。”
面上若隐若现噙了一抹笑意,“你说是不是?”
不曾想徐青颦竟是软声软语回了句:“襄姬可愿将这张作废的纸赏我?”得了首肯,由宫人将那纸递过来。她只当这张纸上作得是珠玑文章一般,恭恭敬敬接过来。
“哗啦——”一声撕开道口子,直到一分为二,好歹有一份清清白白这才甘心。
“你指名道姓说我不干不净便是了,何必指桑骂槐。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都是我的孽障,同我姐姐有什么相干?”
她终于忍不住,眼角眉梢都露出嫌色,“青颦和眉黛是一同的,可是襄姬,并不是。襄姬,襄姬,你打哪儿来得世人都心知肚明,你初入宫的时候我不认你,往后也不会认你。”
徐杳哂笑一声,她这是有意拿出身来戳自己的脊梁骨呢。虽说她不介怀,但也替原主咽不下这气,一并记在同徐青颦算得账上便是。
她这样想,索性眼下也不置气,反倒愈发心平气和起来,徐青颦见她这副模样,只觉着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疼不痒的,徒给人落笑柄。
鸢尾端着茶壶挑帘进来,仔细斟了茶,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一旁,一派寂静肃穆里,得了徐杳的眼色,便又往殿外走了一遭。
再挑帘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左一右的宫人,中间提着一盆半人高的滴水观音。
徐青颦一时心下忐忑,只怪自己是个没眼力见的,当初初见徐杳的时候,竟不知短短半载,一朝秋后,她竟成了今日这般的气候。
但见徐杳整了整裙裾,这才不疾不徐起身,自梳妆镜前的屉奁里头取了一把银剪子出来,往徐青颦近前的桌案上一掷——
“剪。”
“听人说,兰若轩里头的景致,便是御花园也比不上。”一对柳叶眼弯成月牙,戏谑道,“却不知,这话可当真吗?”
眼前的银剪子上头还裹了一层布帛,纹路精致。
依着徐青颦往日的性子,恨不得事事都同徐杳对着干,偏生她眼下瞧了这枝繁叶盛的滴水观音心里犯怵,纵容是犯怵亦不知该将眸光投向何处,若是往日,那人还伴在身侧。
她这番眼珠子咕噜转,到底还是露了怯。只因她自打那一回剪了这滴水观音茎脉投毒以后,再也提不起修剪的兴致。
她心下思绪万千,只好重整旗鼓,似是要佐证什么一般,竟鬼使神差握起这银剪子,矮身替人修剪起眼下的这株滴水观音。
岂知到头来倒修成了个四不像的模样,原本好端端的滴水观音,直教她给败坏了。她想,大抵是自己太久没有握过剪子了。
徐杳见状倒是冁然而笑,可见是心情大好了。
以致于直到正殿开宴,徐杳同徐青颦一道用膳的时候,徐青颦也有几分魂不守舍的模样,徐杳也不急于敲打她,自顾自取了桌案前的蟹八件,这阳澄湖蟹倒是果真名不虚传,鲜美得很,一时兴起便多吃了两盅酒。
不知不觉间,她腮上映出酡红,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酩酊大醉的作态,殊不知她酒量远不止此,眼下这般,倒有几分酒不醉人人自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