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当时想必是有过一瞬的大失所望。只是她依旧恍若未闻, 几乎是下意识便将那番场面话拿来恭维他。
世界上许多事只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便是了, 何必过分较真, 只是还是有前赴后继的庸人自扰, 尤其是做夫妻的,有时候糊涂一些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她如今才明白这些道理,想来燕怀瑾这样的人更是深谙其道。
她指尖一滞, 这才收回思绪。将这松木杆搁置下来,想她大抵是觉得索然无味,一旁的鸢尾忍不住出声道:“今儿好一番舟车劳顿, 襄姬且去小憩片刻便是了。想来这方寸也是个不甚通人性的,不过是俗物,也莫要耿耿于怀了。”
方寸委实不复初见时乖觉,此时闷着脑袋一声不吭,任由徐杳方寸逗了它好一会子。
“闷葫芦。”徐杳啐一声,径自趋步挑帘进了内殿,往梳妆镜前一立,微微矮了矮身子,拆了髻上两样簪花,这才觉得轻巧许多,颇有几分心满意足的模样,“我掐指算着,观像授时,春露秋霜,只怕是重温故梦的路数。”
鸢尾温了茶这才进来,只附和她这话:“您如今是个融会贯通的,便是司天监也不如您。”
她看见镜中人眉黛轻蹙:“我去永巷走一遭,旁人来访,只说我正在小憩,不便叨扰。”敛眸思忖,再抬眼已是漠不关情的模样,不容置喙道,“我自去便是了。”
鸢尾心下忐忑,踌躇半晌,咬了咬下唇也只好由她去了。
永巷的门庭一如既往的荒寂,迈过半捱的正门,徐杳眸光晦涩,朝堂苑中立着得中年妇人开口:
“谢氏。”
事隔经年,她依旧记着这位谢氏,原是先帝身边侍奉的才人,因颇得晚年先帝青睐,奈何又没有子嗣傍身,颜氏封了崇熙太后,下得第一道懿旨,竟是将人发落到永巷来。
要知道,按着宫规,凡是天子驾崩,若是未曾孕育子嗣的嫔妃,无一例外是要殉葬的。
眼下的谢氏着一身粗衣布衫,几乎是饱经风霜一对眼,早已不复当年的风韵犹存了。
倒是谢氏听她唤了自己一生,丝毫不为所动,在她身上的眸光驻足亦不过一瞬,浑然不在意她,心下却是百转千回,吊梢的眼尾望她:“生面孔呀,这副模样顶什么用,还不是落入俗套,爬龙床的功夫才是见真章。”只顾自己嘴上过瘾,想来她是比自己小一辈的,只朝北面的厢房喏了喏,“那才是灵檀的住所。”
十足十落井下石,隔岸观火的姿态。
徐杳末了睥睨望她一眼,倒是骇得谢氏心下一沉,再稳住心神,便瞧见徐杳往灵檀那厮所在去了。
她轻扣了扣门扉,因无人应答,她倒也没有耐着性子,索性径自推门而入了。
但见屋内一应物件也算俱全,倒也不算陋室空堂。一方檀木桌前,伏着一位素衫女子,此时一丝不苟低着头,忙着手上的针线活,十指青葱灵巧如故,正是灵檀,她是做惯了这些活计的,秋风打过不甚牢固窗柩一直发出“咯吱——”得声响,徐杳循着风往窗柩外头望去,泱泱一片白桦林。
灵檀依旧浑不在意,就像屋里兀然立着个生人模样在她跟前,她也同样置若未闻。
她倒是沉稳了许多。
徐杳上前替她阖上窗扉,这才别上窗栓,始终徒留几分隐隐约约的呜咽声,只好作罢。
“襄姬。”灵檀直截了当唤出她此时的身份,她倒也毫不意外。
只见灵檀撂下手上的阵线活计,吃了口茶,这才毫不避讳道,“凡是无事献殷勤,必是有所求。”
徐杳心下立时便见了分晓,径直落座,面对着眼前人白白净净一张脸,开门见山道:“你倒是名副其实,生得一副清明灵台。我这里无端端得了消息,说是永巷的白桦林不甚太平,落英榭前阵子出了一件荒唐事,竟有人平白无故人间蒸发了。偏偏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一眼便识得我,想来从中必同你有干系。”
“皆是些等闲小事罢了,”灵檀不为所动,这厢吃茶润了润嗓子,又自顾自捡了针线绣起花案来,“白桦林本也是有当值宦人照看的,虽这两年懈怠了些,却也事无巨细,不敢做什么欺上瞒下的事情。”
她不由得嗤笑:“事关人命,如何不算大事?”
“我听人说,你那时候是不明不白含冤才发落至此的。”徐杳有意同灵檀迂回起来,故左右而言其他,颇有几分打蛇打七寸的意味,分明是想拿捏她的短处,“作恶多端的潦倒草草,我替你叫屈呢。”
“你如今绣这样一幅花样,才兑得几钱银子。”徐杳挑眉望她手中的花样,倒是一如既往的精致,只可惜,再不曾有伯乐识马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像这世上的任何一件事永远都不存在绝对性,不过是因筹码不够高。
她腰上所佩得,还是前些日子燕怀瑾赏她的青玉蟠螭谷纹璧,盘算着也有些时日了,胜在名贵,可谓是是件罕有。她其实不在意这些,那时候同他讨,也只是她一时兴起。
此时却被她轻而易举解下来,往灵檀跟前一推。
“我深陷囫囵,横竖也用不着这些俗物。”灵檀也算自幼便行走宫闱,王公贵族的玩物也算耳濡目染,当即便辨出这块玉璧来,奈何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死物,“这样的家当都舍得拿出来,于襄姬而言,想来也不过是九年一毛,我凭什么应你。”
徐杳将她面上神色捕捉个一干二净,如何不知她心里所想,轻描淡写道:“此乃信物,不过只须你同我做一桩买卖罢了。我既将这青玉蟠螭谷纹璧赠予你,必然允你一件事,从今往后,我便保你一条性命。”
“不过区区正四品姬,口口声声却要来保我。”灵檀手上动作陡然一窒,“你且拿什么来保我?我从来只听闻后宫里头除了婉后之外,有一位娴昭仪,并不曾听闻过你。”
徐杳不以为意,扼腕叹息,佯作出十分可惜的神情,手上却毫不含糊,将这玉璧直接收回袖囊中了,作势起身:“你我并不熟稔,我这个人素来便十分讲究机缘二字。”
鬓上落下一绺碎发,安安静静落在颈脖里,灵檀沉吟片刻,果真沉不住气:“你若——”一下咬死了下唇,唇瓣上印出牙印来,“你若真要构陷害她,我是要与她告知一声的。”
话里话外,说了两个“她”字。徐杳心下微动,她这步棋没白下,灵檀是知情人,却不知所谓的“她”是何人了。
“襄姬,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你要我收这信物,姿态未免放高了些。我不做亏本的买卖,你依我一件事——”灵檀索性撂下手中事务,这才郑重其事道,“你想知道的,我统统告诉你。”
“成。”徐杳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应了她这话。
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徐眉黛孑然一人踏进灵檀这里的时候,灵檀依旧伏在案上绣着未绣完的芍药锦簇图。
“费了这劳什子功夫眼巴巴请我过来,想来是有事相求了。”她用帕子半捂着鼻翼,方才阖上门阑,此时才觉得闷得很,几乎是下意识便轻车熟路上前推开了窗扇,瞧见外头萧萧瑟瑟的白桦林时,眸光里有过一瞬的起伏,“我礼了三年佛,终归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想来是还未曾得到印证的缘故。”
灵檀听罢她这话,明白过来徐眉黛并不知晓有徐杳从中作梗,也不知那襄姬使了什么法子,她此刻也顾不得去过度揣摩。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的孩子。”她的声音还是头一回这般凉薄,连带着自己都有诧异,似乎只有提及这桩三年前的旧案时她才这般不知所措,她自诩不是什么圣人,却最恨无缘无故替人背黑锅担罪名。
偏偏这时候一向万籁俱寂的永巷外头传来七零八落的脚步声,她神色一紧,将手上的针线图一并寻了个匣子收起来,“只怕是容不得你不信了。”
徐眉黛心弦懵然一跳,仿佛心领神会一般,只由着她的意思,半推半就矮着身子委身到灵檀平日里更衣的屏风后头了。
一盅茶由人提着茶盖,只由着灵檀的鬓上浇花似的淋下来,还讲究个面面俱到。凉意顺着她襟领渗进去,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已是入秋的时际,到底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可是她依旧直着身板,纹丝不动。
灵檀想,幸好这茶早已不温了。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我说呢,好端端的,近日里偏拿我来顺气是做什么,想来是我比那太医院开的安神药还要灵一些。”她迷了眼,却还是将眼前人气急败坏的模样看个究竟,平日里柔嘉表范,举手投足比婉后还要母仪天下的娴昭仪,此时却是这副歇斯底里的神情,当真贻笑大方,整日里一睁眼便是戏,也不嫌累得慌。
“天道好轮回呀,这滋味,娴昭仪最清楚了不是?”
可是那又怎么样,纵然是面目可憎。眼前人却依旧是一袭华服曳地,便是身上一根头发丝,那也是高高在上。
“你和赵婕妤做的腌脏事,何苦要栽赃到我身上。”好容易茶盅被移开,下一瞬颈间被人遏住,“一石二鸟,妙得很——”灵檀也不气虚,只顾着开口数落,“到头来,徐眉黛还是同婉后交好,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人家瞧不上你呢,你气不气?”她阖上眼,因她笃定颜舜华不会轻易放过她,她这是有意要她生不如死呢,“竹篮打水一场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