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闲庭信步半晌,颇有几分疲惫,便倚坐在这秋千之上,脚尖半抵着地,任由其晃晃悠悠,也不使半分力,只因自己这身子今儿委实不利索。
奈何她这厢冷观眼前云卷云舒,却蓦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她循着那声音源处半侧首望去,枝繁叶茂间不复以往的青翠欲滴,硬生生豁出几道苍黄的缺口出来,日头却是依然故我的高照。依稀可见一方凉亭,热热闹闹一泱人,她朝身畔絮絮叨叨的鸢尾豆蔻二人使了眼色,这才听清那头的声音,清脆悠扬,只可惜刺耳了一些——
“虽快入秋的时际,这几日却依旧骄阳似火,也难怪兰若轩那干人个个怨声载道得,倒比桢良媛还娇气一些,且不论桢良媛如今还是个身子重的人。”
徐杳眸光流转,这话里提及桢良媛,她是十分相熟的,想来回宫还未曾去瞧曹凝君一眼,这倒是她一时疏忽了。至于兰若轩,再加上这道声线,定是那位小仪徐青颦无疑了。说来倒也有缘,上一回在阆州翠微园,似乎也是她。
“肯顶暑气来,是占这儿凉快不成?”徐杳原先觉着索然无趣,又听到那徐青颦盛气凌人的架势,便又朝那处凉亭眺了一眼,唯一端坐在凉亭里头的石凳上得那位身着桃色,此时正颐指气使对着下首那位身着湖色的女子,“觉着我的便宜好贪?”
她孑然作壁上观,听得愈发津津有味起来。
“回徐小仪的话,”那曹凝君大抵是今儿出行未曾翻黄历,无端端撞瘟神了。此时也只好迫于无奈,一字一句朝上首的徐青颦阐明道,“近来缺了些眼力见,实在是身子重了不良于行,所以才未曾发觉徐小仪在此处。只是娴昭仪已出言赦了妾的许多请安礼仪,想来您前一阵才从阆州回宫尚且不知晓,现下妾一五一十说与您听,还望徐小仪体涵。”
她这一番滴水不漏的托词听进徐杳耳里,教徐杳好生蹉叹,原只当她是个性情敦厚,有时更是过份软弱的,不曾想不过这些日子不见,不仅身子骨瞧着富态了不少,性情上也豁达了许多,颇有几分当初长信宫初见的模样。
眼瞧着那厢又有一道人影从石径上入了凉亭,着一袭靛青色,颇为老沉稳重,随着一旁异口同声的“见过徐姬,”她心下讥笑一声,那姊妹两个倒是果真情投意合得紧。一时觉得乏闷,便不再去睬那处如何情境,当下便轻轻摇荡起秋千,徐徐清风拂过她的发鬓,只觉着心旷神怡,好不自在。
“凝君是俗,可终究——”约莫是徐眉黛与徐青颦二人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但闻曹凝君徒然歇斯底里起来,引得徐杳再三眺望,只见那一袭湖色趔趔趄趄,仿佛下一瞬便要站不住脚跟,继而吐出的话却恰恰相反,很是凌厉,一字一句砸进徐眉黛心坎上,“也是开的了花儿,结的了果的。”
眼瞧着那厢几乎是兵刃相见一触即发的境况,那曹凝君自入宫至今,人人皆知她同自己交好,她便是再有意置身事外,也不会坐视不救。这样想着,她仔细展了展裙面,拂去落在上头脉络分明的落叶,这才起身踩着一道浑然天成的小径,两旁栽满了忍冬一类的零星花丛,悠然往那方凉亭去了。
曹凝君这席话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连徐杳这个身在襄州七年的人都知晓,徐眉黛建安六年诞下一子,那才是当朝正儿八经的二皇子,偏偏飞来横祸,还未来得及等到满月宴赐名,不过因侍奉的嬷嬷一时疏忽的功夫,便命丧惊鸿殿,猩红一张脸,显而易见是遭人毒手。然而那桩命案纠察到最后,所有证据皆指向彼时的毓婕妤,至于那位毓婕妤,徐杳再熟悉不过,那是她上一世的贴身宫女。兜兜转转,灵檀竟栽在这桩事上,想来也算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徐杳这时近前了,头一眼映入眼底得正是徐眉黛嗔眸切齿的神情,她经建安六年那桩事之后便颇有几分一蹶不振的避世姿态,冷不丁被曹凝君拐弯抹角提起那桩尘封往事,一改以往淡然温婉的模样,眉眼流露过一瞬的黯然惨淡后便是怒不可遏,胸口亦止不住的起伏。
一旁的徐青颦抚慰地覆上徐眉黛的手背,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转手拍桌起身,石桌上的青瓷茶具被震得一阵颤栗:“难怪民间有一句俗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沿屋栋。桢良媛这般品行不端,蛇蝎心肠之人,将来还不知道生出个什么孽根祸胎来!”
“正经的皇家子嗣到了徐小仪口中竟成了孽根祸胎,真正儿贻笑大方。只是不知道,徐姬听了你这话会做何感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徐杳不蔓不枝说罢这席话,莲步微移款款进了凉亭,在桢良媛身畔伫步。
她面上是徐青颦从未见过的倨傲不恭,徐青颦倏然心底平白无故生出几分战战兢兢,只见她朱唇轻启:“怎么?徐小仪莫不是也同桢良媛一般得了恩典,竟不知晓见着上位者如何行礼了?”她连眉梢都染上笑意,似乎是十分开怀的模样,“你看,你既对桢良媛百般刁难,只为了她‘未曾行礼’的莫须有罪,你自诩心思聪颖,定然通情达理,这样说了,我是不是合该一视同仁呢?”
徐青颦吊着眼梢瞥了徐杳一眼,只好勉为其难屈膝见礼道:“妾见过襄姬,”也不待徐杳作何反映便自行起身,继而含沙射影道,“襄姬与妾之间的渊源,似乎还未曾清算个干净。”
难得见到徐青颦委曲求全的模样,倒也新鲜,至于所谓渊源,她沉吟之下便明白过来,想来应是阆州行宫那几日的光景里,侍奉徐青颦的一名宦人因荔枝份例之事出言不逊自行讨了罚去,不由得“嗤”一声,“你同我算哪门子的账?依徐小仪这话,飞蛾扑火原来火才是那罪魁祸首不成?”
“今儿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吃里扒外。”徐青颦面色不愉,依旧不改往日作风,嘴上不饶人。
“只许你开罪旁人,不许旁人开罪你?我们都是进了皇宫的人,独独你连徐府都未踏出一步,便以为人人都来逢迎你吗?”徐杳掩唇拭笑,漫不经心道,“再者,吃里扒外这词差矣,你这是要同我攀亲戚不成?我却不愿同你做亲戚的。诚然,如你往日所言,我也不曾记得何时有了一双姊妹。”
语毕,她便侧首同曹凝君相互颔首示意:“她向来是个不可理喻的,也只有瞧在徐姬眼里天真烂漫,殊不知刁蛮得很,总以为人人都同徐姬一般,待她百般包容,”末了抬手为曹凝君拂去了肩襟上头的落叶,轻描淡写道,“你如今既这般通透,也是好事一桩。”
这日直到亥时,徐杳捧着本闲书半倚在榻前,不知不觉耸拉起脑袋,下颔啄在扉页上,睡意阑珊起来。不曾想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燕怀瑾竟悄声无息进来,小心翼翼抽去她指尖的书,自顾自褪了衣衫鞋履挤挤挨挨到她的衾被里来,奈何她神志依稀清明,半抬着眼帘唤了一声“陛下。”
燕怀瑾一怔,自从二人这般推心置腹再度相识以来,她也只不过唤过一回自己的名讳,即便是眼下沉沉欲睡的情形,他喉头哽了半晌,良久才开口:“仔细伤了眼睛。”
“朕原以为,你不情愿。”
“哪有什么情愿与不情愿一说,”她神情寡淡,温热的气息均匀地吐在燕怀瑾颈间,呢喃软语,“后日中秋晚宴,妾那一双姊妹要穿软烟罗,独独妾没有,妾没脸去了。”
她语气娴熟,以徐杳的口吻说出这一番话,仿佛徐眉黛徐青颦当真是她的亲姊妹一般,偏偏她此时半梦半醒的模样,这番话便成了她的肺腑之言,他委实寻不出半分错处来。他掌心反复抚过她的后颈,指尖穿过她的发梢,末了一对唇贴上她的额间:“你自然穿得上最好的。”
翌日
徐杳一夜无梦,醒来起身同燕怀瑾一齐穿戴整齐梳洗后,无意推开窗扉,抬眼便是一池蓊蓊郁郁的芙蕖。只可惜,盛夏总归是要过去的。她一时心弦微动,踮起脚尖,凑在他耳窝有意拿他寻开心:
“你这是,要再塑一个关雎宫给我不成?”
直到他耳窝自襟领里头爬出一片绯红,她才心满意足,颇有几分得逞地抬首凝视着眼前人。
晨光的雾蒙蒙遮眼,露珠顺着荷叶的细纹往外送,她径直循去,捧着茶盏接住那芬芳欲滴,顺势往身后趋步亦随的燕怀瑾怀里一递,丝毫不忌讳旁人,也不再用敬称,眉眼弯弯,眸光潋滟:
“你给我煮茶,好不好?”
第43章 肆叄
晨风习习里, 燕怀瑾竟当真鬼使神差应了她一声“好”。
惹得立在一旁的豆蔻心底一阵唏嘘,因徐杳这般肆无忌惮, 依着大燕自开朝以来的规矩,尤其是觐见君上这一条例上纵然是帝后之间也没有以吾汝之称的礼制, 经适才徐杳那席话,豆蔻闻见原只当她一时犯了糊涂,不曾想建安帝竟应声,眼角眉梢都染着抑不住笑意。
倒是豆蔻身畔的鸢尾沉稳一些,句斟字酌道:“襄姬这话大抵是对着奴婢们吩咐的,原也是奴婢的差事,亦是奴婢的本份, 陛下还是——”
燕怀瑾却只将她这话充耳不闻,觑也觑她一眼:“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