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莲寅正是在那会儿,朝自己身边的鸢尾递了话,大致意思便是眼瞧着近日她愁怀难遣,郁结于心,于是便顺理成章二人成行,这才有了眼下的情形。
玉兰浣花的裙裾迤逦在宫道的石板上,道不尽的灵动婉约,当真是顶好的碧玉年华。
她眸光所及处正挨在燕怀瑾的衣肩上,身形颀长,隐涩的玄色冕服嵌在朦胧的月光里,闲庭信步,她蹑着步子候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她想,眼前的情形恍恍惚惚之间竟像极了上一世她同他还未曾暗通款曲之前的种种,他自始至终都是这幅笃定的模样在她前头,刚刚好是她所触不及的距离,她难免生出几分怅然若失,大概是因为今夜的月色过分温柔缱绻了一些。
下一瞬只见眼前人衣带飘逸,面冠如玉一张脸,已然回首提步往自己步步挨近,她掌心一凉,正是燕怀瑾微凉的指尖。
“愣着做什么?” 他探了探她温软的掌心,见她面色缓和,这才稳稳当当覆上她的手背, “不过叨你多走了两步,便要人搀了吗,”他下颔微低,有意去寻她的眸光,顿觉她攒起的眉头很是碍眼,另一只手的指尖便已抚上去,“还是不愿同朕在一处呢?”
徐杳不作声,良久便闻见燕怀瑾长吁道:“你瞧一瞧朕,”他自她眉头一路抚去眉梢,动作轻柔,语气颇为恳切,“可好?”
她只觉得额间教他此番作为无端端生出几分痒意出来,脚下便往后挪了一寸,抬起眼帘,一对柳叶眼眸光迷离,不假思索仰首道:“您莫要拭了妾的螺黛蛾眉。”浑然掩不住三分媚态,率性之间掺着七分烂漫,唇瓣上点缀着桃红色的口脂。
她这话言辞之间虽浮夸了一些,流于表面,他却只听见常玉的音容,并非出自旁的女子。只因她是常玉,听来便再无半点矫揉造作。
他捧着她的下颔,浅尝辄止对上她的唇瓣。
他眸光所及她一侧耳垂上的白玉坠子瑟瑟:“可见是适才席间的桑落酒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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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秋光好,一叶枫,堕红愁。随着月色漂泊溶在夜色里,零零落落在徐杳的衣袖裙裾上,她也不伸手去掸,颇为闲适的半倚着梁柱,便顺势屈膝落座在曲折长廊的玉石连凳上,她挑眼望去,但见来路上似露似隐的月洞门,颇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感,她进来时瞧见那月洞门上头一方长匾,上书“挽月”二字,只因此处通着一座燕宫角楼,名唤挽月楼。
一处四方苑落,二人倚背而坐,枕着同一块梁柱。
她手上捧着酒坛,拍了开封泥,便径自先行吃了一口酒,感受到喉头滚过辛辣,她两睫也湿濡起来,兴许是这杜康酒过分浓烈了一些,她这样想,也难怪魏武帝曹操赋诗曾赋诗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你既如此痛快吃了朕的酒,往后可不许再有却步的时候。”
想来她这厢发出些细琐声响被燕怀瑾听去了,一来因二人倚背而坐,故而她也瞧不见此刻他是个如何神情,二来她也一时懒怠去揣摩他的心思,只空出手来自袖囊里摸索了一番,半晌摸出一枚铜钱,外圆内方,青釉上头印着建安二字,安安静静躺在她手心上。
她不由自主悠悠扼腕叹息了一句:“只恨囊中羞涩!”
不曾想“叮铃——”清脆一声,铜钱滑过她的裙裾,眼瞧着往廊外的花圃里去了,翻转了两下,眨眼间便隐在大片的雁来红里。
令她诧异的是,身侧人却旋身踩进了花圃里,靴底上立时便攀上三两泥泞,她眸光掠过他矮下的声影:“一枚铜钱罢了。”远远望着摇摇曳动的美人蕉,漠不关心道,“您费这心思寻它作甚?说到底也是死物。”
不过须臾片刻,燕怀瑾起身同徐杳迎面而坐,月色下二人的衣裾层叠起来,他摊开掌心,上头安安静静躺着的,正是方才那枚铜钱,惹得徐杳凝视了一番,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对上她的眸子,自顾自付诸一笑,便妥妥帖帖收进袖囊里了。
“朕记得,你素来是爱听戏的。怎么今日,也不见你点一折戏呢?”
“您向来便是人心所向,众星捧月的,皇后娘娘点一折《汉宫秋》,娴昭仪点一折《牡丹亭》,也不知是想着唱给谁听。”风声鹤唳里只显得她声音愈发轻言细语,却教他听个清楚,原也不过尽是些奚落之言,“您自然便更不知晓,也不在意,妾有没有点戏了。”
“那折《孔雀东南风》,”因先时那折《孔雀东南飞》吟了几句夫妻恩,偏偏燕怀瑾除了她再也想不到旁人了,只当她嗔怪自己疏忽大意,大概当真是他的疏忽大意了,“可是你点的?”
徐杳颇有几分醉山颓倒之态,轻描淡写睨他一眼:“赵容华为你唱一折《梧桐雨》,可见满心满眼都把你当她的‘唐明皇’呢,可怜那贵妃于马巍驿自缢,她这是要你往后切莫都要记她在心上。”
“你莫要贪杯了,阿玉。”燕怀瑾伸手够上酒坛,岂知她不过捧在怀里虚张了个声势罢了,轻轻松松便被他够去了。
他本也不是恋酒贪杯的人,不过是就着酒坛吃了两口酒,便也懵然涌出几分醉意来,眼前是形同陌路的一张皮相,一副身段。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要知道,皮相的绮丽与风骨的气韵又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他生来便在帝王家,自然见识过许多风景,于风月之事上原也并非过分执念。皮相这东西,不过是四月天里一早升起的白雾,障眼法罢了。
他后来才明白,她可以消沉,可以凋零,阿玉怎样都可以,只要她看自己一眼,便已足够抵得了山川万顷了。
恍惚之间他竟想起旧日里一桩旧事,那还是他十分懵懂年少之时,尚书苑同他一辈的皇家子弟年龄皆与他不相上下,私下里也开始议论起风月鉴,亦不知谁家纨绔终日里只将一些轻薄碎语拿出来同人取乐,譬如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类。
那一日在千鲤池,不曾想落了常玉的耳根,原只当她听了个一知半解,不曾想她当机立下便捏着石子朝颅上有金斑的鲫一指:“你瞧好了。”准准砸在那块金处,拍掉手里的新泥, “这招就是沉鱼了,沉沉暮水藏锦鲤,自然同你那些尚书苑子弟眼里的沉鱼不同了。”
他那时候只听见近在咫尺的“咯噔——”一声,他那时想,大抵是那锦鲤一沉到底了。
燕怀瑾渐渐收回思绪,朝眼前人邀杯:“你说这是什么?”
“杜康酒。”
徐杳一时哑然失笑。
“后来朕才明白,当有些事情终归无法如愿时,唯一能做的,便是莫要忘记。”
他说这话的时候,徐杳想得是,他果真醉得不轻。
“燕怀瑾,我为你唱一折《西厢记》好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燕怀瑾想得是,她果真醉得不轻。
何况她的话,他自然拱手称好。
徐杳径自起身,一时间簌簌红枫自她裙袂上泄下来。踩在卵石板径上,她驻步在月洞门前,形如满月,飞檐雕栋,古雅穆静。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莫不是那梵王宫殿夜鸣钟。”
她的唱腔委实及不上赵容华,燕怀瑾却足够听见她所有的委屈,恰似朦胧月色淌在他心坎上一般无二了。
“他不作铁骑刀枪把壮声冗,他不效猴山鹤吠空,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
燕怀瑾眼帘半敛,待他抬眼时却遽然再捕捉不见她的半□□影,空余萧瑟月洞门。若非这一道低瑟之音,他甚至会惊觉,约莫这匆匆小半年光景,不过是他的臆想罢了。
他置下酒坛,循声而去。但见她立在挽月楼的石阶上,眼睁睁瞧她脚下一个趔趄,空踩了一级石阶,旋即他已将她软香温玉拥了满怀。
她笑得促狭,瓮声瓮气枕在他怀间:“我想去挽月楼。”
他应了她的话,便轻而易举怀拥着她而行,乘着月光正好,稳稳当当往高处去了。
“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他思已穷恨未穷,都只为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
她在他怀里寻了个甚是舒适的位置,仗着醉意,声音愈发虚无缥缈起来。
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清风听见这一折《西厢记》的时候,明月想的是,原来这世上有一种酒,叫做“醉生梦死”。明月上一回见到这种酒的时候,还是天宝十年的长生殿,唐玄宗向上苍盟誓,说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后来呢,那杨玉环便在马嵬驿自缢了。
六十二级石阶,他稳稳当当将她背上挽月楼,这大概便是乘云直到玉皇家罢。
好容易上了挽月楼,徐杳自他身上下来,他尚且还未瞧得清楚她的动作,她便两手捻着自己空落落的耳垂,期期艾艾望着他:“我一对白玉坠子不见了。”
不曾想待燕怀瑾回身走了一遭后,徐杳已经半只脚踩在挽月楼的楼槛外——
“燕怀瑾,你往后莫再唤我阿玉了,可好?”她衣袂上披满了清辉,继而便是瞧不见底的漆黑深渊,她却熟视无睹,步履跹跹踩在楼槛上,峨眉黛长,楚腰肢袅,“你依我这话,也算是了我一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