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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燕钗 完结+番外 (姑苏山人)


  相传去往阴司冥府的黄泉路上有一道忘川河,忘川河上立着座奈何桥,有一妇人唤作孟婆得专贩孟婆汤,只说那孟婆汤统共六口,一口出世甜,二口叛逆辣,三口珍惜酸,四口情责苦,五口身心麻,最后一口却为白水,淡了口中味,忘了前尘事,泯了爱恩仇,舒了川字眉。
  偏她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阴差阳错被遣了回来。
  燕怀瑾蓦然起身,步履蹒跚,踉踉跄跄来到她跟前,伸出手张徨失措地覆上她的耳鬓,唇齿打颤:“阿玉。”
  “我那时总以为,你于我而言——”她眉头一蹙,漫不经心继而道,“是上苍的恩赐,是沿途的风光,是一切美好,是三生有幸。”
  “只因我那时自以为是了一些,想着你我是如何举案齐眉,以致于他日西去都没有关系。如今想来,是我错看了你。”
  她这才瞧清楚他苍白憔悴一张脸,眼睫湿濡,俯首对着自己,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一筹莫展的模样,又因衣衫褴褛,委实狼狈不堪了一些,眉眼之间尽是苦楚之色,她十分不以为意,只觉得厌怠得紧:
  “和离书上写,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阿玉,我在龙山寺为你求了一支上上签捎与你看,我记得,你向来最迷信这些,签文上头写——”他只将她这些话置若未闻,自顾自絮絮叨叨起来。
  她立时便明白,他说得是建安二年里头的一桩旧事,那时帝后二人前往龙山寺祭祀,而她那时不过是区区从一品的夫人罢了。也正是在帝后二人即将启程回宫的最后一日,她在关雎宫香消玉殒,那是常玉的祭日。
  他话音未落她便出声打断:“其实你我二人的情谊,早已在建安元年便烟消云散了罢。我原是不明白这些道理的,要知道,当真要明白这些道理须得九死一生,只消粉身碎骨。只有圣人才会相逢一笑泯恩仇,偏偏不是我。我不愿再同你处处计较,总归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只属于我一人的孩子罢了,同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她看见他喉结微动,喉头发出一声若有若无得嘶吼,他到底还是亏待了她。他想,若她质问自己一句,好歹她质问自己一句也好,偏偏她将关乎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只字不提。
  他发鬓凌乱,唇瓣微微颤颤,终究还是未曾发出成字成句的一声音节。他眸光漾起水雾,被徐杳瞧了个一清二楚。
  徐杳抬起一只胳膊替他拭泪,动作轻柔,步子却往后让一让:“眼下,你也不过只欠我一纸休书罢了。”
  “阿玉,”一时间只余他抬着手杵在空中半晌,他指尖蜷缩,她这是不愿同他再生交集,声音嘶哑,“回到我身边来。”
  她却笑得开怀,眉宇之间是从未有过的敞亮,朝他痛痛快快道:“怕是我臆想了,你大抵早已忘记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自然连一纸休书也讨不来。”
  然而燕怀瑾却一如既往的不让她如愿,不过是须臾之间,他身形一歪,徐杳顺势接住他,他半边身子硌在她肩上,隐隐作痛,她拨开他额鬓间的碎发,顺着余光瞥见他紧阖的双眸,她低唤了两声他的名讳,他仍旧不为所动。
  她展开扶在他肩胛的上的另一只手,掌心上已然殷红一片,血花肆意地自他肩胛上漫出来,一直溢在她指尖,滴滴答答悉数又落回他的衣袂上,湮出晦涩的血迹。
  却说徐杳磕磕绊绊将燕怀瑾沉重的身子拖扯回了山洞里头,毫无忌讳地褪了他的衣衫,还不忘撕开一段布条,想来他也不会介怀自己再褴褛不堪一些,将草药捻碎敷在他满目疮痍的伤口上,末了还不忘绑上布条替他系起结来。
  待她这一番忙活之后,只觉得腹中饥肠辘辘,身心交瘁,便也撒手在一旁就地睡去了。
  徐杳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三更,凉风习习从洞口外头朝她扑面而来,她径自起身,这才察觉身处的幽幽山洞里泛着昏黄的暖光,映在顶上的钟乳石上,再抬起眼帘,便瞧见一旁正襟危坐的燕怀瑾,手下正生着篝火,叉着鲢鱼的竹枝正架在篝火上,一时香气四溢。
  她早已挨了许久得饿,眼下想来还是承了燕怀瑾的恩了。他姿态不疾不徐,丝毫瞧不出竟是昔日养尊处优的建安帝,听见她悉悉索索的声响,这才朝她望过来,一派气定神闲。
  她倒是十分想问他一声安好,到底还是梗在喉间,在他一旁捡了个地方坐下,坦然自若接过他递来得一段竹枝,眼前的鲢鱼虽然卖相不太中看,她却也将就着大快朵颐起来,爽滑酥嫩却也沾着一股子腥味。
  好容易勉强饱腹,她方才掷下手里的竹枝,便听见身畔传来低低的沉吟:“阿玉。”
  “嗯。”约莫是此刻的篝火过份温柔了一些,捂着她周身暖洋洋得,她几乎是下意识应了一声。
  “你是如何成了眼前的模样,成了‘徐杳’的?”燕怀瑾斟酌了半晌,良久才长吁叹道,“我既盼着你回来,却又盼着你永远也不要回来。”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有一种旧相识,便是她同燕怀瑾。她原以为自己同他也是冤家路窄,自然是分外眼红,只差千军万马来相见。不曾想竟是眼下这般平静无澜,说其乐融融也是不差的。
  她将他的疑惑充耳不闻,燕怀瑾见她缄言不语,便转了话锋,意味深长打量着她:“你如今以徐文山唯首是瞻,横竖他与常海德也是同袍情谊。你若去意已决,向我讨一纸休书也并非未尝不可,只是阿玉,你又为何再趟进京都得这趟浑水里?”
  “阿玉,阿玉。”他指尖自顾自摩挲着,唇间呢喃着‘阿玉’二字,道不尽的缱绻凄离,旁敲侧击道:“你为得又是什么呢?”
  “你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教人折服得紧。”徐杳哂笑一声:“说到底你同徐文山不过是一邱之貉罢了。”
  这夜临到她睡眼惺忪以后,正是半梦半醒的时候,忍不住一阵心悸。
  “莫怕,我在呢。”他在她耳畔低喃道,忙不迭又起身往篝火上添起木枝来。
  她想,若他在建安二年那个夜晚,也能如此这般告诉她该多好。
  翌日
  乘在漫无边际的雾霭流岚里,徐杳同燕怀瑾一同寻出路去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自己已是疲惫不堪,身畔的燕怀瑾则是除了面色煞白了一些,倒也瞧不出什么名堂。二人互相搀扶着终于穿过了荒郊野外,循着官道一路向南,进了一座四方城。
  虽不及阆州熙熙攘攘,却也是络绎不绝。四处打听之下二人才得知,这原是地属阆州的辖郡。二人此时皆是十分落魄的潦倒模样,合计着先寻一处客栈落脚,请郎中问诊一番,明日再雇马车前往阆州。
  眼睁睁看着燕怀瑾掂了掂腰间的佩玖迈进了当铺的门槛,她便自顾自立在外头,时不时朝里头张望一眼。
  偏偏这时候伴着“吁——”一声吆喝,一辆雅致的楠木马车歇在她跟前,两匹枣骝马随之嘶鸣,虽及不上王侯世家的富丽堂皇,却也流露着雍容华贵,落入她眼底只觉着似乎熟稔得紧。
  马车上的车夫纵身跳下,一身小厮打扮,上前朝着徐杳作揖:“我家公子请您一叙。”
  徐杳一时饶有兴致,满腹狐疑道:“敢问你家公子姓甚名谁?”
  近在咫尺的马车帷幔上绣着松柏纹案,四周边垂缀丝穗,挑起车帘的一只手指尖微翘,骨骼清俊,玉石一般温润的声音响起:
  “小生姓裴,单名一个炳字,本贯襄州人氏也,年方十九岁,正月十四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第40章 肆拾

  徐杳粲然一笑, 齿若瓠犀,悠然唤了一声:“裴炳。”
  楠木马车上那人随着她话音刚落这才露出庐山真面目, 鬓角清楚,眉眼隽雅, 着一袭沉香色湖绸素面袍子,此时正言笑晏晏望着她。
  她兀然对上他的眼,无端端想到君子皎皎,兰芝玉树这八个字。
  晋书里被用来形容谢安,那个被推崇为江左风流第一,世人皆称“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世家子弟。
  “别来无恙, 杳妹。”
  他一如既往唤她一声“杳妹”。
  若回溯起她同裴炳的渊源,不过三言两语便足以概括。若当真深究起来,他倒也同自己并不相干。她只知晓, 裴母同徐母因闺中密友得缘故,来往多一些也是自然的, 只可惜同为诗礼世家, 徐母的命途却格外坎坷一些。
  她那时初来乍到, 待襄州许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至于裴炳其人,还是从豆蔻口中听说, 徐母病逝之前她同裴炳倒有过几面之缘,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瓜葛。裴炳年岁上长原主三岁,遂后来一来二去, 便以兄之名,唤她一声“杳妹”。
  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自己自始自终只把他当作晚辈看待。
  只说那厢燕怀瑾从当铺里头出来,十分不以为意地征询了她一句来龙去脉,她则轻描淡写应付了“旧相识”仨字过去。燕怀瑾闻言依旧泰然自若一张脸,徐杳瞥他一眼,便也不去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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