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杳的步伐头先在一方胡桃木方桌前头伫足下来,正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须老翁,约莫已近花甲之年,穿一袭浅灰白的交领棉麻襦衫,头戴纶巾帽,身侧一旁立着个“张半仙”的幡帜。
她一时起了兴致,虽向来不信这些,只因她所经历之事已经是十分不可思议,自然再有任何高人隐士,无论琳馆茅庐,她只当是招摇撞骗罢了。
“张半仙自何处而来?”她径自在胡桃木方桌前落座,直截了当问道,而燕怀瑾则立在一旁继续袖手旁观,只作壁上观。
“三界六道里来,往九州八荒处去。”这老翁应答如流,显出几分精神矍铄。
徐杳听罢他这句话,只觉得这老翁分明已经是半截入土的身子,偏生不知从何处学来这些混说一起的迷离扑朔之言,许是从市井杂书里头依葫芦画瓢照搬照抄得也算说不定的。一面在心底不禁叹道好端端享福的年纪,可怜还要抛头露面谋生,一面从袖兜里掏出荷包,取了一锭银子掷在桌上,沉甸甸地,磕出不小的声响。
“半神半圣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贤。烦请张半仙为我瞧上一瞧。”
她话毕后,连自己都讶异于自己礼贤下士的姿态,倒颇有几分燕怀瑾那时尚且还是豫王时的风范,倒被她学了个十足十,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张半仙也不推拒,眼疾手快收了银子,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眼眸微眯,脸上却露出颇有几分和蔼慈祥的笑意,瞧得徐杳绷不住也乐和起来,心底想得是这老翁倒还挺尽忠本份。
不曾想张半仙做得却不是她的营生,吊着眼梢对着燕怀瑾煞有其事道:“您二位的生辰八字,是最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只可惜——”张半仙欲言又止。
一旁却传来粗犷的“呸”一声:“且都来观一观望一望罢,张三今年终于开张嘞。王八羔子仗着自己老眼昏花,便由得乱点鸳鸯谱不成?也不睁大你那眼珠子好好瞧瞧活脱脱一对公子哥儿,可真是贻笑大方。”
徐杳循声望过去,原是相邻摊位的小贩,专卖蔬果一物的。她因自知自己女扮男装的缘故,还只当这张半仙是个名副其实的“半仙”,只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这八个字委实刺耳了些,不由得便觉得这相邻小贩的话言之凿凿起来。
不曾想那小贩愈发肆无忌惮吆喝起来,对着徐杳与燕怀瑾二人道:“想来二位定然不是阆州人氏罢,自然也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这张三可是我们这八街九陌出了名的老无赖,吃遍百家饭的白眼狼,自诩有大神通,好意思嫌弃上进活计轻贱了自己,才为人算起命来,管自己叫张半仙,专欺外乡来的愣头青哩!”
张三只将这些尖酸刻薄的风凉话充耳不闻,继而一本正经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
偏偏这时候四周已经围攒过来许多闲杂人氏窃窃私语起来,万般无奈之下,徐杳只好同燕怀瑾忙不迭健步如飞蹿离了人群。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张三将最末这一句话梗在喉头,到底还是咽进肚子里,要知道,开一回天眼,那是要折一次寿的。
同那所谓的张半仙算命铺渐行渐远后,徐杳瞥一眼身侧人,见燕怀瑾脸色怏怏不乐,只当他是因被人蒙骗了才如此,便低声细语出言宽慰道:“横竖是您的子民,只当是接济人家了又何妨?好生小气。”她佯作出愁眉锁眼的模样,一阵捶胸顿足,“再说也是从我俸禄里头出的。”
燕怀瑾原是被适才那所谓的张半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勾出许多思绪,只因那会他同常玉婚配之前亦是依着祖宗规矩八字合婚,也得了这么一句如出一辙的“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眼下经徐杳这一番言辞说罢,他不由得啼笑皆非道:“你的吃穿用度还不是全倚仗徐文山贴补,蔡莲寅当得好差事回回去落英榭饱起私囊来了,总归你是个富庶的,还指望我那点‘小气’俸禄掰着指头过日子不成?”
他说这话的时候同样也是压着嗓子,温热的气息几乎喷薄在她的耳鬓旁,浸得她那一片酥酥软软,一字不落听得她心底虽有几分不屑一顾,面上却做出十分赫然的模样,脚尖微踮,侧着脑袋对着他的耳窝喁喁私语道:“无端端地,您逮我的把柄作甚?”
她说罢这话以后微微颔首,偏偏余光不经意间望见一旁许多鄙夷诧异的眼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同燕怀瑾委实过分亲昵了一些,于是她愤懑地剜了燕怀瑾一眼,干脆滞了步伐,任由自己落在燕怀瑾后头,这才心安理得重抬了步子,再不睬他。
途中徐杳在一处书画摊前徘徊了许久,摆摊的书贩眉清目秀,瞧着倒是十分灵光讨喜,旁人都唤一声“秀才”,她方才知晓这原还是个中了举的秀才,便顺遂心意挑了两把题着诗画的折扇,字迹隽秀,文采斐然,画迹生动,自然比京都那些无病呻吟的文人真才实学许多,指不定哪一日大器晚成兴许便金榜题名了。
她熟稔地掏出荷包付了银钱,顺势递了一把给燕怀瑾,见他收了才莞尔道:“这是替你接济呢。”
二人便这样玩赏着阆州集市,燕怀瑾却也不觉得索然无味,反倒乐此不疲起来,偏偏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而变故则是突如其来,那时的徐杳尚且不知,这变故竟是接踵而至的。
隔着远远地,徐杳一眼瞧见那井井有条,一一悬挂在木栏上头的鸟笼,走近了一瞧不外乎是一些虎皮鹦鹉,不然便是画眉鸟,啁啾喳喳好不热闹。
她却头一眼相中了最犄角旮旯里头那只,黄绿色羽毛稀稀落落并着暗色纵纹,颇有几分斑驳潦草,拉耸着脑袋,不甚活泼。她直截了当朝一旁的鸟贩招了招手,那鸟贩数出来两根手指告诉她——
“两吊钱。”
那原是一只金丝雀,又唤芙蓉鸟因八月份恰逢换羽期,难免有碍瞻观了一些,纵然皆有换羽期,却也少有这般不规不矩的换法,便被这鸟贩发配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然而正在徐杳够进袖兜里头寻荷包的时候,摸索半晌,却仍旧空空如也。束手无策之下,她也只好将眸光投向了一旁的燕怀瑾。
“我荷包不见了,”她期期艾艾道,“只怕是教人盗了。”
不曾想燕怀瑾听罢之后倒是笑语晏晏,还揶揄起她来:“俗语说有财不外露,何况适才在那张半仙那处更是招摇了些。”
他心底一面思忖得却是她一路上同自己寸步不离,荷包如何却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只不过这话他倒未曾说出口,以免再惹得人心惶惶。一面摸索着自己的袖兜,徐杳只见他面上有过转瞬即逝的怫然不悦,便再无其他,喉头微动,说得却是——
“大抵是蔡莲寅一时疏忽。”
他这般言辞闪烁,不显山不露水,她却生出一丝惴惴不安之感,果然俄顷之后便听见他风轻云淡的一句:“徐杳,不若先行回去罢,一只金丝雀罢了——”
不待他这话说完,徐杳轻描淡写拂了一眼那只囚在笼中的金丝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她一意孤行出声制道:“原以为您是个周全细致的,不过尔尔罢了。你当我虚与委蛇也好,发善心也罢。”
她身后是风清月皎,而她眉眼疏离,正是那抬眸的一霎,眼睫湿濡,笑涡浅浅,分明着得是男子服饰,却尽是道不尽的摄人心魄。
“今儿给您瞧点新鲜的。”
第37章 叄柒(二更)
徐杳自行询了路, 不过是须臾片刻的功夫,燕怀瑾亦步亦趋随她去了, 他因瞻前顾后,直到立在长乐坊的牌匾底下他才回过方才徐杳那番话的滋味, 长乐坊闻名遐迩,乃是阆州最大的赌坊,飞檐微翘,气魄雄浑。
长乐长乐,纨绔子弟挥金如土,一旦尝到甜头,不知收手, 直到输个倾家荡产为止。
徐杳则手执折扇,眼角眉梢尽是风流,将纨绔模样学了个十足十, 悉数落入燕怀瑾眼底,他一时啼笑皆非起来, 到底还是没有出言奚落她。
徐杳一时也乐以忘忧, 在心底暗自呢喃道,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的个头身板在男子里头委实单薄了些,径直入了长乐坊,捡了一隅角落位置落座, 堂倌毕恭毕敬地为她上了一盏茶,霁蓝釉的瓷器。
她掀开茶盏,氤氲的雾气袅袅漫出, 她却觑也不觑一眼,阖上了茶盏,行云流水般打开折扇,抵着衣襟轻摇:“鼎鼎大名的长乐坊,竟只有信阳毛尖?”
这堂倌平日里也是从富贵乡里摸打滚爬出来的,随即便颇为谄媚地换了一盏茶呈上来,青白釉的瓷器,她掀开茶盏觑了一眼,嫩芽柔软,正是上好的普洱。
正所谓线放得长鱼钓的大,果真有人在她对面落座,引得一旁人头攒动拥簇而至,她抬眼望过去,来人肥头胖耳,满脸络腮胡。
“买定离手,一局定胜负。”徐杳指尖捻过眼前的骰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