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音,穆玄怔了怔,微一拧眉,转头,果然看见穆王坐在床边的一张圈椅中,眼底泛着淡淡一层乌青,目中也充着几缕血丝,英武的脸庞略显疲倦。
云煦公主恰好端着药进来,见弟弟醒了,心头一松,立刻手痒的捏了捏他脸蛋,哼道:“怎么这样不小心,衣袍上被人动了手脚都不知道。为了给你驱蛊毒,父王可是一夜未眠。”
蛊毒?
穆玄遽然变色。原来自己昨夜并非普通的发热,而是中了蛊毒。难怪昨日那病会来的那么凶猛,以至他完全想不起来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遇事素来思虑周全,且警惕心重,这一次竟然被人悄无声息的给设计了,一时间,既觉恼怒,又觉心惊。联想起昨日在章龙尸体上探查到的蛊丝,更觉不寒而栗。
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军中投放蛊毒害人,且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是孩儿大意,让父王受累了。”穆玄依旧坚持撑起半截身子,微垂眸,语气惭愧。长而密的羽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事,他是宁愿自己多吃些苦头,也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尤其是穆王。
刚刚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幼时,每次生病,母亲也总是这样不眠不休的守在床边,或哼着好听的歌谣,或讲着玄妙离奇的志怪故事,帮他纾解病痛。阿姐云煦则扒在床头,眼睛发光、看宝贝似的盯着他,然后趁母亲不注意,悄悄伸出魔爪捏他脸颊。她还总是从婢女手里夺过药碗,自告奋勇的要喂他吃药。他发自内心的抵触。因为她总是连吹都不吹,便直接把滚烫的药汁往他嘴里送。他若反抗不肯喝,她便把魔爪伸进被子里,用力捏他胳膊肉。
直到他疼得挤出泪,母亲才发现异常,笑着打开阿姐的手,并夺过药碗,耐心且温柔的喂他一口口喝下。
那些单纯不掺一丝杂质的美好、快乐与温暖,像是一场前尘旧梦,再也不会回来了。
穆王望着那少年俊美苍白的侧颜,依旧按着他躺下,道:“跟父王何须如此客气。”待扫见儿子尚缠着白叠布的双手,皱眉道:“都小半月了,手上的伤怎么还没好全,可按时换药了?”
穆玄道:“孩儿惭愧,总令父王挂怀。”
看他这副疏离客气的样子,穆王神色一凝,半晌,从圈椅中站了起来,淡淡道:“我已让穆衡、穆平配合宁嬷嬷盘查尔雅院中可疑人员。军中你也须仔细盘查,莫再酿成大祸。”
穆玄点头:“孩儿心中有数,请父王放心。”
穆王盯了他一眼,才起身回九华院了。
云煦公主立刻坐到了那把圈椅上,一面搅动着碗里的药汁,一面挑眉望着宝贝弟弟,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亲爹,你何必总令他心里不舒服。母亲离府时是怎么嘱咐你我的,你但凡有人家大公子一半的乖巧,也不至于弄得浑身是伤。”
穆玄默不作声。直到瞥见某人舀好一勺药汁,又有亲自喂他吃药的架势,立刻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云煦公主眼睛一眯,道:“退热的药。昨日你中蛊不假,但生病也是真的,要不是高烧的缘故,那蛊毒也不会发作的那么快。”
穆玄一怔。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忽在脑中掠了过去。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面色阴沉的道:“阿姐,我须立刻赶回军中。”
第37章 荷囊
到了玄牧军驻地, 阮筝和沈其华果然已在主帐外等候。
两人得知穆玄中蛊之事,俱大惊不已, 立刻将殷泽扭到帐中逼问。殷泽不敢再瞒,才吞吞吐吐的供出吴美人拿走袍子的事。
沈其华气得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怒道:“你知不知道将军险些被你害死!”
殷泽这才知道自己一时糊涂,竟酿成如此大祸,立刻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懊悔不已,请求重责。
阮筝有些着急的问:“将军,可要末将立刻带人去缉拿那吴美人?”
穆玄心中尚有困惑未解,沉吟片刻, 摇头道:“不急。先命人暗中盯着。”安排妥当,又问阮、沈二人有关章龙案的最新进展。
沈其华又不解恨的踹了殷泽一脚,才禀道:“据章龙手下士卒反映, 最近十来日,章龙经常去护城河边上的树林里练习箭术, 起初几日还回来的早, 到后来, 几乎日日练到深夜才归。每次回来,他都眼圈乌青,看着十分倦怠, 人也渐渐削瘦下去。但心情却似乎很愉悦。最奇怪的是,他这般苦练,箭术却丝毫没有长进, 前两日月末箭术考评竟排在最末三位,比以往成绩还差。”
“末将已亲自去那片树林看过,里面倒的确有遗落的箭矢,树上也有练习射术留下的痕迹。”
穆玄若有所思,联想起昨夜自己中蛊时的情景,忽问:“章龙可有妻室……或者未婚妻之类?”
阮、沈二人神色一懵,过了会儿,阮筝忽然一拍脑袋,道:“是有未婚妻!前段时间刚来营中给她送过新衣。两人还在营门口大吵了一架,很多人都瞧见了。其华,你不也在么?”
沈其华白他一眼:“这等无聊之事,也就你会记得。”
阮筝道:“听说,章龙极爱他未婚妻,刚来营中那会儿,几乎日日都要写信回去。也不知那日是怎么了,两人竟吵得那般凶。”
穆玄默了默,又问:“那些新衣,可搜检出来了?”
军中皆有统一衣袍与铠甲,家中送来的便袍,多是将士们操练结束后在私底下穿的,一眼便可辨出。
沈其华这才开口:“章龙随身物品皆已分类归置,都搁在西营那边了。”
不多时,便有两名士兵抬了一个木箱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叠放着两摞家常的便袍,多用舒适又价廉的罗布麻裁剪而成。
沈其华一件件翻下去,一直翻到最底层时,终于看到几件颜色较鲜亮的麻袍,显然是新衣。他将那一叠衣袍抽出,呈至穆玄跟前,展开细看,道:“布料平整无一丝褶皱,折叠处折痕很深,应还没有穿过。”又嗤笑道:“此人也真有意思,好好的新衣不放在上面,反而压在最底下。倒像不爱穿似的。”
阮筝忍不住小声反驳:“这可是他未婚妻子亲手缝的,他怎会不喜,一定是不舍得穿,才会放到最底下。”
沈其华狠狠翻了个白眼:“也就你这种蠢货会这么想。”
阮筝脸一红,不服气的道:“那也不能总以恶意揣度人。”
沈其华又嗤笑一声,自去翻箱子里的另一摞衣袍。刚翻两件,动作忽然一顿。阮筝立刻凑了过去,奇道:“咦,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精致小巧的心形荷囊,淡粉色的绸面上,绣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图案。囊口以一根红线束着,一股馥郁幽香从内散出,让人吸了一口,便忍不住想吸第二口。沈其华刚想伸手捡起那荷囊,挂在腰间的玄灵符忽然簌簌摇动起来。他心头突突一跳,低头望去,灵符上已泛起示警的红光。
几乎一瞬之间,沈其华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眼前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孤坟,几点青幽幽的鬼火躲在半枯的老树之后,时隐时现,似在朝他偷窥,偶尔发出几声阴测测的呜呜声。而他则陷在一片香软的怀抱里,下巴蹭着块触感丝滑的绯红衣袖,满嘴满鼻子都是充斥着浓浓果子味儿的桃花香。他忍啊忍,忍啊忍,还是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
抱他的人,步子轻灵,还总是一蹦一跳的,走路极不老实,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听得心里直犯痒,努力抬起头,想看清这丫头的面貌。可惜他扯得脖子都酸了,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的绯红色和魔音般的娇笑声。
“屏息凝神,勿有杂念。”一道冷沉声音突地传入耳膜,沈其华用力一咬舌尖,悚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面皮涨红,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旁,穆玄正捏着那只荷囊,仔细查看。
“将军。”沈其华面皮更红,一脸羞愧。亏他在军中历练这么多年,竟被区区一只香囊诱入幻境,险些难以自拔。
穆玄道:“不怪你。这荷囊中装的并非普通香料,而是一种极恶毒的蛊香,只要吸入一点,便会意乱神迷,陷入心魔之中。若吸食久了,则会对下蛊之人言听计从,渐渐失去本性。”
说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厌恶的拧了拧眉。
阮筝倒吸了一口冷气,愤然道:“好恶毒的心肠!可章龙的未婚妻怎么会送他这种东西?会不会是受人蒙骗,买到了假香料?”
“未婚妻?”沈其华忽冷笑一声,道:“你也太天真了。依我看,这东西未必是他未婚妻送的罢。”他两边太阳穴尚突突直跳,联想起方才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只觉心头似裹了层厚厚的迷雾般,困惑难解。
阮筝目瞪口呆道:“不是他未婚妻,还能是何人?”
“他所言不差。”穆玄捏着那香囊,沉眸道:“这香囊缝制时的针脚,与那些衣袍并不一样。”
阮筝立刻从箱子里拿起件衣袍,与香囊的缝合处一比对,果然走针穿线的方式相差极大。他还是有些不相信的道:“会不会是这普通衣袍和香囊的缝制针法本就不同,又或者,那香囊是他未婚妻从街上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