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她就像哑了火的炮仗,发觉了不对劲。
周围一下子全部安静了!无论是远处看热闹的下人们,还是尔雅院内扭打成一团的小厮婢女们,或是她自己带来的那两个丫头,此刻都恭敬的伏跪在地上,连呼吸都闻不见,只有她自己还孤零零的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而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则是个淡妆高髻,一身白衣,看起来高贵而美丽的女子。她的美不似雍容华贵的牡丹,也不似淡雅自开的幽兰,而是如昆仑山巅上那株傲雪而放的雪莲,她只站在那里,不需开口,不需举足,便彰显出一股不争不怒,却足以令众人臣服的气势。
那女子身后,则立着一列宫装婢女并一列衣甲鲜亮的禁军将士。具垂首屏息,恭敬至极。
见扶摇瞪大眼睛望过来,她淡淡道:“本宫就是圣上长姊,穆王之妻,宁嬷嬷一口一个的长公主,你口中年老色衰、遭人厌弃的妇人,可算个东西?”
扶摇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哪里还说得出话。
宁嬷嬷重重磕了个头,泪流满面道:“奴婢拜见长公主。”
灵樱长公主微微一笑,越过众人,亲手将她扶了起来,道:“这些年,辛苦阿嬷了。”
一声“阿嬷”,牵动多少旧时光,又牵动多少衷肠,宁嬷嬷哽咽道:“奴婢不苦,苦的是长公主。”
灵樱长公主轻叹:“行走在这世间,几人不苦,最重要的是能谨守本心,不忘初衷。”
第115章 相见
穆王几乎是一路横冲直撞, 策马急奔入府的。
下马时,因为动作太急而那马冲上石阶还未完全收稳四蹄, 穆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幸而被随后赶到的顾长福扶住了。
“王爷!”顾长福吓了一跳, 不无担忧的唤了一声。
穆王沉默的把马缰塞到他手里,就一言不发的阔步迈入了府中。
眼前这座他已经住了二十多年的府邸,一砖一瓦分明如旧,可又分明有些不同。
空气中依稀还漂浮着她步履之间罗袜卷起的香尘。
是早已流入他骨髓深处的那抹幽幽莲香。
一路疾行,无论廊下还是道旁,尽是伏跪在地的下人们,俱屏息凝神, 毕恭毕敬,全没了平日里的喧闹景象。等终于到了隰桑院门口,穆王却愣住了。
朱红色的院门上, 依旧挂着那把已然生锈的铁锁,门前的石阶上, 依然堆满颜色不一的落叶, 荒草依然顽强的从石阶缝隙里冒出来, 昭示着它不屈的生命力。
仿佛她回来的消息只是他做的一场梦,穆王茫然四顾。
“王爷。”
顾长福提着袍子匆匆追到穆王跟前,心惊胆战的道:“奴才问过府中管事了, 长公主归府后并未回隰桑院,而是……而是直接去了姝夫人的凌波院。”
穆王脸色立变。
凌波院院门大敞。院内院外站满衣甲鲜亮的凤麟卫。
这是先帝亲赐给爱女的一支亲兵,连惠明帝都无权调用。
灵樱长公主容色冷漠的坐在院中唯一的一把圈椅上, 身后立着宁嬷嬷和两个年长的女官。院中央的空地上,则跪着静姝和院内的下人们。
已近午时了,天上日头挂的老高,刺得人睁不开眼。
静姝已跪了小半个时辰,本就是柔柔弱弱的身子骨,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久,早已面皮惨白,唇无血色,一副随时可能晕倒的样子。
扶摇就跪在静姝的身后,依旧两目惶恐,四肢发抖,还没从方才受的惊吓中回过神。此刻,见姨母在这个女人面前都表现的如此卑微怯懦,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权势”二字所带来无上荣辉和压倒一切的力量。
“都是妾管教无方,才致使摇儿如此不知礼数、冲撞了长公主,妾甘受一切惩罚,望长公主看她年幼无知的份上,饶她这一次。”
静姝细声细气的低声恳求,刚说完,一阵眩晕袭来,她身子突得一晃,就要歪倒在地。
“如夫人!”
一旁的吴嬷嬷眼疾手快的扶住她,急声道:“如夫人向来身体虚弱,前几日刚生了场病,还没好利落,哪里经得起这般烈日久晒。请长公主高抬贵手,看在王爷的份上饶过我们夫人吧!”
她是静姝的心腹嬷嬷,这些年仗着静姝管家耀武扬威惯了。此刻故意把穆王搬出来,就是想提醒长公主现在穆王真正宠幸的是静姝,借穆王的名头压一压这个长公主的气焰。
一个女人再有权有势又如何,没了丈夫的宠爱,不过是个只会张牙舞爪的闺中怨妇。何况世子又被王爷驱逐族谱,她连最后的那点依靠都没有了。
灵樱长公主接过宫婢递来的茶水,低头抿了一口,神色淡漠,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吴嬷嬷急了:“如夫人也是这府里的主子。长公主如此仗势欺人,就不怕王爷怪罪么?”
灵樱长公主依旧拨弄着茶碗里的浮茶,仿若未闻。
立在后面的一位女官却站了出来,也不多话,只望着吴嬷嬷轻一摆手,两名凤麟卫立刻阔步上前,将这聒噪的老刁奴拖了下去。
“你们要做什么!夫人,夫人救我!”吴嬷嬷此刻才意识到大祸临头,一路扭动身体,发出杀猪般的惨呼。
那女官厉声斥道:“好大胆的刁奴。这府中有资格称「夫人」的,唯长公主殿下一人,你口中的夫人又是什么东西?”
静姝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立刻扑倒在地,急得含泪哀求:“吴嬷嬷年事已高,受不住重责的,望长公主开恩!妾愿待她承受所有责罚!”
静姝毕竟是穆王宠妾,那女官不敢擅自训斥,便自觉往后退去。
灵樱长公主终于抬起头,淡漠的扫了静姝一眼,道:“你有几条命,又要替自己的外甥女领责,又要替一个下人领责?”
静姝脸色又是一白,咬唇道:“妾、妾……”
“是非不分,尊卑无序,有过不罚,避重就轻。难怪这好好的一个王府,会被你打理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连下人都敢骑到主子头上放肆。”
“妾知错。只是……”
“没有只是。若有可能,本宫一辈子都不会踏进你这院子半步。你得宠或失宠,亦与本宫没有半分干系。你该明白,本宫无意与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妾计较,更无意与一个下人计较。本宫真正在意的,是越过了本宫底线的那个人。”
静姝惶恐抬头:“妾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不明白?”
长公主咀嚼着这三个字,面若冰霜的站了起来:“那就跪在这里,好好想明白。”
“即使你不交代,本宫也有办法查明白。只是到那时,你就休怪本宫对你母子无情。”
见灵樱长公主言语间涉及穆鄢,静姝猛地变色:“长公主明明答应过妾,会保鄢儿性命!”
“那是以前。”
长公主冷冷望着她:“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你不守信诺在先,怪不得旁人。”
撂下这一句,她再不看静姝,径自拂衣而去。静姝如遭雷击,登时面如白纸,软倒在地。
“灵樱。”
刚走到凌波院外,便闻一声酸涩低哑的呼唤从前方传来。
长公主脚步蓦地一顿,极缓的抬眸,望着一身紫袍立在十步之外的穆王。
四目相对,十载光阴都凝在那两道交缠的眸光中,两人竟谁也没有说话。
“飞鸟依人,情致婉转,的确惹人怜惜。既然王爷怜香惜玉,舍不得下手,这个恶人便让本宫来做吧。”
良久,长公主偏开视线,目无波澜的道。
穆王眼底涌出深痛:“灵樱,当年之事,皆是我的过错。”
“当年?”
灵樱长公主自嘲一笑:“当年,她不过是本宫一时心软从奴隶场带回的一个鬼奴。”
穆王追悔莫及:“是我重伤之中,神志不清,才把她误当作你,酿下大错!”
“鬼族人幻术通天,能迷人心智,究竟是王爷神志不清,还是另有内情,本宫已不想追究。她为了保住孩子,故意在本宫面前喝下那碗符水,以证忠心,既赢得你的怜惜,又扬了本宫的恶名,本宫也可以不在意。当年,本宫之所以答应给她母子名分并保她母子平安无虞,皆因她出手救了玄儿一命。”
“这些年,本宫信守承诺,不与她争一分一毫,不动她母子一分一毫。可她母子是如何回报本宫的?”
灵樱长公主失望的望着穆王:“终究是我太过天真,以为你我二人夫妻一场,你好歹会看在昔日情分上护玄儿至弱冠之龄,没想到连这也是痴心妄想。”
“你明知内情,却依然选择纵容包庇他们母子,为何就不肯给玄儿一点活路?他也是你的亲生骨肉,也需要你这个父王的疼爱和保护,而不是一身重伤孤零零的躺在那囚笼一样的深宫里等死。若换做是另一个孩子,你忍心如此么?”
邸报发出去的那一刻,穆王就已准备好了要面对这一场责问。可当着责问真的到来,他的心依旧不可抑制的钝痛起来。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又何尝不痛,何尝不心疼。可身为穆氏家主,他必须要用最小的伤害换取最高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