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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可鉴 (桑狸)


  江叡起身,让外面人再送了一桶热水进来,抱着弦合将她搁了进去。
  方才还有的骨气此刻荡然无存,她趴在浴桶边缘一个劲儿地哭,一边哭,一边喊疼。
  “你就是个混蛋!”她抽噎着,咬牙切齿地下结论。
  江叡闻言勾唇轻笑了笑,仔细给她擦拭身体,捧起清汩汩的水浇过背,陡然动作一僵。
  木桶里清冽的水面上飘着血丝,一缕一缕虽浅淡,却丝丝无断绝。
  想起她刚才一个劲儿地喊疼,还以为只是身体娇嫩受不得重力……暗了脸色,忙将她从木桶里抱出来,拿绵帕胡乱地擦干,将她搁回榻上。
  “干什么?我还没洗完呢……”弦合脸上还挂着泪珠,看江叡这一下子变得古怪的模样,不禁发问。
  江叡抚了抚她的胳膊,道:“你先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绕过屏风,唤进随侍,又叫了银鞍进来,让他连夜去云州城里找郎中,还指明必须得是女医。
  云州城内夜路迢迢,女医两个时辰后才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来时弦合已睡得憨沉,江叡靠在榻边也打着盹儿。
  女医入内,江叡先醒,把弦合也晃醒了,他跟女医耳语了一番,女医便让他出去,掀开被衾开始检查弦合的身体。
  并未有什么大碍,只是下面磨裂了一点,出了点血,现下已止住了。
  女医看着这女郎,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体量纤瘦,肌肤娇嫩,极细的腕子上被勒出来一圈红印,深嵌进去,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好不了了。
  不由得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药膏要给她上药,弦合脸一红,用被衾将自己裹住,把药膏夺过来,嗫嚅道:“我自己来。”
  女医便依她,看着她背过身去,将药涂好了,又嘱咐了些事,才收拢药箱出来。
  江叡正等在外面,一脸焦色。
  女医叹道:“君侯,夫人身体娇嫩,不兴这样折腾,且……奴方才跟夫人诊脉,发现她已有了身孕。”
  江叡本用手抚着额头,愧疚万分的模样,听到女医的话,蓦得一惊,怔怔地看她。
  “看脉象已有两个月,看上去不大稳当,得小心养着,千万不能再碰她了。”
  江叡觉得脑子里像是被抽空了,女医的话一点点在耳边放大,带着回旋一般模糊,他忙绕过屏风,见弦合坐在榻上,亦是一副震惊的模样,听见脚步声,仰头愣愣地看他。
  这一夜注定是睡不了了,江叡连夜让医官煎熬保胎药,又把落盏从外围营帐里召了回来,跟在弦合身边伺候。
  他虑到与黄悦即将有一战,怕打起来顾不上弦合,让银鞍召来数百精锐,乔装改扮后护送弦合去了云州暂歇。
  一直到了云州的客栈里,弦合还是处于一种愣怔的状态。其实她的身体早有征兆,只是她以为是到了这穷乡僻壤里水土不服,加之终日忧虑深思所致,万没想到,竟是……有了孩子。
  落盏如临大敌般不离她左右,手忙脚乱时还会惋惜地怀念一下秦妈妈,若是她在,必定老练稳当,比她这黄毛丫头要来得靠谱许多。
  在云州徘徊了半月,前线终于传来了军情奏报,魏军大胜,楚军大败而归,所占云州三郡悉数被夺了回来。
  江叡思念妻子,战事尘埃落定后忙派人把弦合接了回来。
  行辕已收整妥当,立即便可开拔。
  两日迢迢路途便回了陵州,裴夫人听说弦合有了身孕,忙和延乐一同入府探望,絮絮赘赘地嘱咐了她许多,两人才回去。
  白日里江叡忙于公务,裴夫人和延乐又走了,剩她孤身一人,开始思索一些没来得及料理的事。
  卫鲮郑重其事地跟她说,让她务必说服兄长将那外室赶走……
  她对于卫鲮的为人很了解,若非紧要之事,断不可能这般凝重。她想了想,又问过医官自己的身体若是外出可有妨碍,医官说无大碍后才领着落盏出门。
  循着原来的街巷去,却已是人去楼空。
  落盏猜度:“说不定大公子早把那姑娘送走了……”
  弦合还是不放心,又去太守府找了文寅之,文寅之对此事却是毫无所知。
  她心中的不安日益强烈,怀疑兄长根本没有把她送走,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来敷衍她罢了。若是当面问必问不出什么,便派了可靠的人暗中跟着兄长,她不信他能耐得住性子一直不去找那外室。
  这其间江叡提出要将自己的长姐延乐嫁给顾宗越。
  顾宗越在对楚一战立了些功勋,江叡顺势擢升他为太常府长君,官尊二品。而余思远则被授为二等宜山伯的勋号,可世袭罔替。
  依照弦合来看,这其中厚此薄彼的太过明显了。
  太常府长君可是掌管五万太常军的机要官衔,是有实权且有尊荣的。而宜山伯是什么?不过一个虚名。
  论起功劳来,顾宗越断敌粮草,随江叡破楚军左右先锋固然也是功勋卓著,但远比不上余思远解决了虫疫,孤军深入断楚军后援。
  因此,朝中议论纷纷,说是君侯有意疏远余太守而亲近顾氏。
  弦合有些不放心,将兄长请进了府,他对此不置可否,将大半精力放在关怀弦合的肚子上,才三个月,尚不显怀,余思远蹲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弦合的肚子上,面含微笑。
  思索了许久,弦合还是道:“其实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你前些日子擢升太快,太过引人注目,朝中已有非议。如今让顾宗越这新贵去替你挡一挡,倒显得你功勋卓著,名副其实了。”
  余思远拉长了声调道:“我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亲姐夫……”话还没说完,门被推开,江叡进了来。
  弦合正忖刚才兄长抱怨的话怕是让他听见了,正要想法盖过去,却见江叡瞥了眼将脸紧贴在弦合肚子上的余思远,神色一暗,道:“你走开。”
  余思远瘪了瘪嘴,站起身来朝他一揖,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江叡坐在弦合身边,摸了摸她的肚子,睨了余思远一眼:“昨晚在华月亭宴饮,你为什么没去?”
  余思远竖起一根手指戳了戳脑侧,道:“我身体不适,故而没去。”其实他并非如外界所传那般嫉恨顾宗越,近些日子他看顾宗越这厮其实挺顺眼的,出身世家且品性温和端正,又要擢升为江叡的亲姐夫,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只是他手底下那些部曲实在叨扰得厉害,江叡在论功封赏上薄待了他,自然也薄待了他手底下的部曲,多有抱怨,话里话外求他替他们做主。
  如何做主?难不成要他到议事殿上指着江叡的鼻子骂一顿吗?
  他唯有对外称病,堵一堵那些部曲的嘴。
  但这话听在江叡耳朵里像极了虚伪之词,他也不点破,只阴阳怪气道:“下次身体再不适别遮着掩着,说一声,我派医官去给你看看,这么不声不响的,让人还以为你是装病。”
  余思远白了他一眼,见弦合一个劲儿给自己使眼色,方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只是见他摸着弦合的肚子一脸的温存,甚是不爽,想了想,换了副恭敬面孔,愧疚道:“我今日前来是来向君侯请罪的,您交托给我的公务实在难以完成。”
  江叡直觉他没有好话,也不问,只神色沉冷地盯着他看。
  余思远笑道:“前些日子君侯让我替他寻十几个美妾要纳入房中,还要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实在有些难度,我没办成,还请君侯责罚。”
  话音落地,弦合将江叡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拿开,往旁边挪了挪,锐利冰凉地盯着他。
  江叡干咳一声,忙道:“你别听他胡说……”
  “这怎么是胡说?”余思远一脸的无辜澄澈:“当时君侯说这话时顾大将军也在,他可是人证。”长舒了一口气,他语意幽深地说:“顾大将军可是老实人,妹妹要是不信,把他叫来问问,起先可能不敢说实话,但问着问着,这实话也就问出来了。”
  江叡觑着弦合神情,忙道:“不是,你想想那时候我们刚吵了架,我是为了让你多关心我,多注意我,我才故意找伯瑱说这样的话。我要真是有外心,何必找他,找个心腹去办,保证等人进了门你才知道。我找了伯瑱,伯瑱怎么可能去给我办这样的事,他多半是会跟你说,到时候你不就能多在意,紧张我一些了。”
  弦合脸色缓和了许多,但眼中仍是满满的疏离警惕。
  余思远大笑:“君侯可真是深谋远虑,我现在顺了您的意了,我没去办,也跟我妹妹说了,我这差事办的好吧。”说完,站起身来,鞠了一礼,幸灾乐祸的模样。
  江叡瞥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等着。”
  余思远丝毫不惧,挑衅似得回望他,大摇大摆地走了。
  弦合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朝在檐下侍立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紧跟着余思远出去。
  江叡扣住弦合的手腕,堆起一个堪称谄媚的笑:“你别听他的,他这是携怨报复,我绝无二心,真的。”
  弦合冷淡地睨了他一眼,幽幽凉凉的模样,缄然不语。
  江叡愈发慌乱,围着她各种赌咒发誓,一边暗恨余思远手段太毒辣,一边怪自己太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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