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家中的这几个姑娘,姝合自是温婉贤良,没什么心眼。婉合纵然心眼多了些,但都是闺阁里的小心思,上不得台面也不足挂齿。唯有这个弦合,总让人捉摸不透……
他摸了摸穹柱缕雕出来的浮纹,暗道,希望这是余家之福而不是余家之祸。
*
过了几日,袁修果然又来登门下聘,双方换过庚帖,合过八字,将婚期定在了十月初九。
时日算起来略有些紧,因大婚需要筹备的事宜甚是繁琐,诸侯礼聘正妻往往需要一年有余的婚期来准备,而如今距离十月初九,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袁修给出的解释是,长安的使臣尚未离去,君侯有心留他们观礼,才将婚期提前。
袁修走后,府中下人给弦合送来一张纸条,是江叡约她到南山寺相见。
寺中桂花漫天,弥漫着香馥之气,秋水怡人,江叡面湖背对着弦合,一身黑衣,袍袖委曳,隐约能看出上面用金线缕出的暗纹。
她将跟着的人留下,独身上前,并排站在他身侧,盯着水底游曳的鱼儿,阴阳怪气道:“戏演得挺好啊,又是质子,又要去长安,将我骗的团团转,很有意思是不是?”
江叡含笑看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诘问。
“彼时大局未定,我若是太早跟你说了,最后若是没有成事,那岂不是连累你空欢喜一场。”
弦合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却又困惑了:“真是奇怪,你父侯怎么会答应……”
前世这对父子可一直是冤家,江砚道既要指望儿子为他开疆拓土,又一直忌惮着他,到最后被江叡逼的退了位,还是不情不愿的,怎么今生倒是这么想得开?
江叡低低咳嗽了一声,眼神略有闪烁:“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
可疑,真真是太可疑了。弦合暗自揣摩,都要成亲了,他怎么还是一副藏着掖着的模样。
“你这样可不对,咱们都要成亲了,应该彼此坦诚相待。”
江叡挠了挠头,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番。弦合陡然睁大了眼,惊恐万分地看着江叡:“你是说……他也……”
江叡顺势将手搭在她的腰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对啊,我们两个重生是因为早早死去,且带着极大的遗憾,照你的说法,你死的时候你父侯还活着,那他怎么会……”
江叡叹了口气:“我问过他许多次了,他总不肯说。”
弦合靠在他身上,望着碧波荡漾,又添了几分愁绪:“江勖肯定不会痛痛快快入长安为质的,袁夫人也不会善罢甘休,还有齐家,那也是块难啃的骨头,往后的路可好像比从前更难走了。”
江叡沉默片刻,道:“旁的不论,齐家断不敢在你我的婚事上动手脚。我特意留了长安使臣观礼,他们最怕藏留摄政王后人一事被长安那边的人察觉,所以投鼠忌器,至少在长安使臣还在陵州的这段时间里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这也不过是冰山一角,长路依旧漫漫啊。”
西风吹动起衣袂,缎子绞缠簌簌作响,江叡的瞳眸黑得犹如夜幕下的瀚海,深邃而幽澈,温脉地看向弦合,道:“可我却觉得岁月静好,很是心满意足。”
他的眸光静澈且深沉,唇角的一抹笑幽淡而温恬,是那么的有感染力,让弦合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
是呀,不管外面有多少强敌环伺,他们两个总是在一起的,这样的岁月堪称静好。
“余弦合!”
一声从天而降、铿锵有力的喊声将两人之间的静好氛围驱散了个干净。
弦合从江叡的怀里探出头循着声音看去,见许久不见的陈麝行正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她身后的仆从被江叡的随从拦住,只放了她自己进来。
她有些头大,挣开江叡的怀抱,慢吞吞、不情不愿地朝陈麝行走去。
“你不是答应我再也不见三公子了吗?你不是答应我再也不跟他说话了吗?这才几天啊,你们都定亲了,余弦合,你个骗子!”
弦合推开欲上前替她解决的江叡,低声道:“我自己来。”她不由分说地拉扯了陈麝行往外走,一路小跑,穿街走巷,到了晚楼。
“你给我的十斛明珠我花了,用它开了座酒楼,那个……我把它赔给你,行不行?”
陈麝行叉腰站在路中间,瞪大了眼睛看这朱瓦飞檐的二楼小筑,门庭热闹,客自云来,不禁赞叹:“你也太厉害了。”
话音刚落,一个尖细饱含怒气的声音破街传来:“余弦合!”
弦合只觉头发闷,眼发花,这又是谁啊,江叡在外面到底惹了多少桃花债?
见齐沅湘迎着秋风而来,任鬓前几缕碎发被吹得凌乱,秀眸圆瞠,恨恨道:“我和君侯自幼定亲,是有婚约在的,你竟跑出来横刀夺爱,真是不要脸!”
酒楼前人本来就多,又被她这样一叫唤,乌央央围过来许多,将她们团团围住,看起了热闹。
这些人的围堵似乎是给齐沅湘涨了威势,她越发觉得自己是站在道德的高峰,几分委屈,几分义愤填膺地继续指责她:“你当初跟卫家公子眉来眼去,不出几月,又转投君侯怀抱,身为女子,竟如此水性!”
她指尖莹白,颤抖着指向弦合,面颊沁出了几行清泪,纤弱的身体气得发颤,越发惹人生怜,人群中已有不少人对着弦合指指戳戳,责难与她。
第52章
弦合瞥了眼身侧正看好戏的人群,反倒冷静下来了,方才对着陈麝行时有的心虚此时全然不见,只抱起了胳膊,微抬下颌,倨傲清冷地睨着哭得瑟缩的齐沅湘,讥嘲似的笑了几声。
“齐大姑娘,你口口声声自己跟君侯定有婚约,我倒不清楚了,你们是下过三媒六聘,还是换过庚帖八字,亦或是昭告天下,说你是他未过门的夫人?”
齐沅湘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抽抽噎噎道:“我祖母与裴夫人亲自定下的婚约,我自小便知长大是要嫁君侯的,年年岁岁谨守闺阁礼仪,从未有过外心,眼看就要及笄,却遭你鸠占鹊巢。”
人群中的议论越发鼎沸,有心软的妇人已按捺不住,上来安抚劝慰齐沅湘,向弦合投来白眼。
但齐大姑娘的一句‘祖母’却让弦合神思清明了许多。江叡对她说留了长安使臣在陵州观礼,为的就是让齐家投鼠忌器,不敢对他们的婚事使绊子。可齐沅湘却当街来了这么一出……
她说的义正言辞,示弱示的恰到好处,绝不是在街上偶然遇见她的即兴之为。凭她对齐沅湘的了解,她还没有修炼出这样的手腕。
定然是齐家舍不下江叡这个孙女婿,又自忖不好直接出手,才让齐沅湘出来扮痴心女子,妄图从舆论上压倒她。
可笑,简直是太可笑了……
她轻挑了唇角,带着几分凛冽笑意:“沅湘姑娘,你与君侯之间是有亲缘攀扯,齐家又是裴夫人的母家,你若是说两家长辈私下里定了亲,却没有公之于众,那倒有几分可信。”
齐沅湘一怔,隔着莹莹水雾略带诧异地看向她,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可据我所知,当初老魏侯有意让君侯入长安为质,曾与齐老夫人商讨过你们的婚事,老魏侯与裴夫人都希望能尽快完婚,可齐老夫人却拒绝了,你可知这是因为什么?”
齐沅湘目光闪躲着避开弦合,嗫嚅道:“我不知。”
她这反应真是太有趣了,弦合含笑靠近她,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就是看人家要当质子了,觉得前途没有定数,白白嫁个孙女过去恐做了亏本买卖才拒绝。”她见齐沅湘想要反驳,轻轻慢慢地又加了句:“不然,齐老夫人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门婚事?”
言谈信意,只像是迎着秋风心绪来潮讲了个笑话,丝毫不受周围的指责所影响,弦合的脸上挂着清淡漫然的笑,围着齐沅湘转了一圈,又将目光递向那刚才对她窃语指责的人群。
人群中那义愤激昂的气势瞬时弱了几分,众人由指着她谩骂谴责改为交头接耳的议论,嘀嘀咕咕声中对齐家颇有几分非议。
眼见形式急转直下,齐沅湘生出几分慌乱:“可……可我不知。”
“你不知道?”弦合陡然生出几分兴致,煞有介事地看着齐沅湘,疑惑道:“今日袁相去余家下聘,你就知我横刀夺爱,消息如此灵通,简直让人咂舌,我还以为齐大姑娘一向耳聪目明呢。”
齐沅湘被噎住了,半晌说不出一句驳斥的话。
她身边几个安抚她的妇人察觉出异样,皆离了她身侧退回人群里。
弦合摇了摇头,带有几分审视意味地看她:“君侯曾亲去越州,当时齐老夫人对两家婚事已有犹疑,再加上后来君侯出质长安的流言甚嚣尘上,连贩夫走卒都知道的,你堂堂齐家大姑娘会闭塞至此,毫不知情吗?这期间数月,你从未露面,一昧装聋作哑,眼见当初要入长安为质的公子成了君侯并要另娶他人了才出来喊冤叫屈,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你祖母拒绝成婚的时候你在哪里?君侯要入长安为质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那时是害怕了吧。怕出嫁从夫,远走他乡,不能尽享荣华不说,还要过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那既然当初害怕了,这个时候又出来说什么委屈呢?路都是你自己选的,谁又逼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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