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喜服,不禁苦笑。
众臣鱼贯而出,沈昭愿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人都走了,复又回来,不安道:“山越向来徘徊在赫连山一带,那里有新军,还有越州守军,怎会如此轻易且悄无声息地突破重围一路杀到了靖州?”
江叡神色陡然阴沉,眸中闪过戾色,抬头反问:“你有何猜测?”
沈昭愿忖度:“齐太守……”他犹疑道:“不会吧,齐家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勾结外敌,那可是诛灭九族之罪。”
上首迟迟无回应,他抬头望去,见江叡隐在深殿阴暗处,黎明的曙光尚未照到那里,看不清面上神情,只是许久,听他清冷道:“如今暂动不了齐家,只能多加防备。”
沈昭愿应下,兀自忧心忡忡,忖了忖,方才道:“依臣之见,君侯实在不该如此快的和齐家决裂,迎娶君夫人也实是操之过急。如今内忧外患,吴太守那边……若是现在动他,也……”
“吴蒙孤一定要动。”江叡霍然打断他:“大周使臣不日就要回长安,离派遣质子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若是不能给袁夫人一派沉重打击,杀鸡儆猴,他们定会阻挠江勖入长安,到时就没法收场了。”
“吴蒙泄露孤的行军方略,先后在陵州和靖州派人刺杀孤,这一些证据确凿,此事交给你,若是这样还定不了他的罪,就是你无能。”
沈昭愿不情不愿地揖礼:“是,臣明白。”
江叡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前世他快驾崩时沈昭愿就是这副天快塌下来的模样,如今他还活得好好的,不过遇上了些难处,他还没觉出什么,沈昭愿又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苦瓜模样。
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昭愿,如今你不必想太多,能名正言顺地扳倒吴蒙,就是解了孤的后顾之忧,剩下的事,孤自有主意,不管小人如何作祟,大魏是垮不了的。”
可这安慰之言尚起不到什么作用,沈昭愿愁绪不减,敷衍地应了应,耷拉着脑袋出了议事殿
。
江叡无奈地摇了摇头,银鞍进来道:“君侯,夫人让来问问,您何时回去,莫要迟了今早的请安。”
猛然站起身来,歪头看向更漏里陷落的流沙,忙拖曳着臂袖下了御台,匆匆回后院。
弦合已换下了嫁衣,穿了新妇大红的绣裳,裙裾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花蕊处还缀着玛瑙珠子,转身拂袖便如披着星光明泽,熠熠灼灼。
江叡进来时她正对着铜镜梳妆,云髻高挽,以珠珀压鬓,空着发髻侧未簪,秦妈妈正从妆盒里拿出凤钗。
他忙上前一步,将凤钗接过来,半弯了身,看向镜中妆容明艳的弦合,笑道:“我来簪吧。”
秦妈妈一笑,后退,将弦合身侧的位置让出来。
这凤钗是赤金打造,钗头雕琢着凤凰,刀工精细,几乎连凤翎纹络都能看的清楚。江叡搁在手里掂了掂,只觉沉甸甸的,又扶了扶弦合高挽起的发髻,心疼道:“这也太沉了,等会三跪九拜下来,只怕脖子都要僵了。”
他这般腻歪,惹得身后秦妈妈和落盏低了头偷笑。
弦合看了眼更漏,满不在乎道:“你少啰嗦,赶快给我簪上,向父亲母亲请安要紧,勿要误了时辰。”
说完,见江叡磨磨唧唧的,还试图去抢凤钗。被江叡一歪身躲过,他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你别急,我这就簪。”钗管打磨的平滑,顺着柔韧的发丝没入其中,只露了雍容精致的凤凰在外面。
弦合对着镜子理了理妆容,便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江叡的袍服冠子拿进来,眼瞧着尘光一点点的流逝,近乎粗鲁地给他把喜服外袍趴下来,扔到一边,其间江叡曲着胳膊,头凑近她颈侧,柔声道:“昨夜让你独守空闺了,都是为夫的错,我一定补偿你……”被弦合无情地将头扭正,拿了冕弁给他扣上。
她理着垂缨,不满道:“你怎么今天废话这么多?靖州告急,等会儿请安过后你就得去忙公务,也不知我哥哥怎么样了……”
江叡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又将那口气呼出来,像个木偶似的由着她给自己装扮,疲乏无力地斜睨了她一眼,道:“哥哥,哥哥,你就知道你哥哥。你那哥哥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
他倏然住口,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忙去看弦合,果然见她脸色沉凝,垂眸看着地,忧戚不解的模样。
江叡扣住她的手,沉定道:“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他出事,信我。”
弦合勉强地勾起唇角,前倾了身体替他整髻冠,腰间丝绦未系紧,饰物随着动作掉了下来。
江叡弯身替她捡起,见是玉石,缀着红缨穗,颜色陈旧,像是有些年岁了,玉石上刻了四个字,他仔细看了看,念道:“弦合琴关?”
弦合道:“这是我十岁那年哥哥带我去南山寺祈福,大师所赠与我的。琴弦合鸣,合关为相涉,与我名字相合,便取琴关二字作为表字。”
“琴关?”江叡左右翻看玉石,饶有兴致道:“这表字倒颇为雅致,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弦合将玉石重系回腰间,笑道:“既是表字,自然是私密的。唯有闺中亲近之人才能叫,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江叡反身将她箍在怀里,赌气似得在她耳边叫:“琴关,琴关,琴关……”末了,凑在她耳畔柔声问:“我是不是闺中亲近之人?”
弦合被他逗笑了,“是,夫君自然是我最亲近之人。”
江叡总算满意了,遂将她放开,牵着她的手一同去向泰山公和裴夫人请安。
江砚道对靖州之乱有所耳闻,因此喝过请安茶后便将江叡叫到了内室,父子两对军务进行了一番商讨。而裴夫人则唤了弦合去侧室,拿出了自己的首饰匣子,让她挑选一两样中意的。
江叡进侧室时正看见弦合坐在妆台前,裴夫人给她往发髻上缀玉石珠珀,正为这一番和谐的婆媳相处场景而暗自高兴时,见他母亲凝着铜镜里的女子映像轻展笑颜,清清淡淡地冲他道:“临羡,你真是好眼光,那日未曾细看,今日一见真是个美人,极为耐看的美人。”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将脸凑至镜旁,问:“你说,我和她,哪一个更美?”
话音落地,弦合和裴夫人齐刷刷地看向江叡。
作者有话要说:为作死的大舅子捏把汗
第55章
江叡站在原处,怔怔地看着她们两个如出一辙的神情,二话不说,转身便要走。裴夫人腾得起身,三步并作一步迅速上前拽住他的耳朵,生生地拽了回来。
“母亲,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又不是小孩儿了,你老拽我耳朵干什么……”
裴夫人一直将他拽到妆台前才松开,不依不饶问:“你说,我和她哪一个更美?”
江叡看向弦合,见她眉眼弯弯,微压下颌,掩饰不住的满面春风明媚,像是在强忍着笑,且还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轻咳了几声,“这个前殿还有军务,我得去处理。”
裴夫人挡在他身前,油盐不进,道:“你只回答我这个问题,回答好了就走,并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江叡沉静地凝视着自己这难缠的母亲,缄默了片刻,抱起胳膊在胸前,黑中扬红的氅袖翩然垂于襟前,他道:“你定要这样是吧?”
裴夫人多少年来养尊处优,从未被儿子忤逆过,自然也不怕他故作沉冷的模样,依旧严严实实挡在他面前,丝毫不让。
弦合已止了笑,抬起头仰望着他,眸光莹莹熠熠,似是颇为期待他的回答。
后退了几步,他面不改色地以余光偷觑着朝向门的退路,无甚表情道:“你们两个都美,我丑行了吧。”
话音刚落,趁着裴夫人没反应过来,忙夺路而逃。待裴夫人想起要追时,他已灵敏地窜出了侧室,银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堪堪挡住裴夫人,笑道:“夫人,夫人,君侯真有要务要处理……啊!”他圆滚滚的耳朵下垂落入裴夫人的魔爪,只听她清脆含怒道:“你个小兔崽子,好大的胆子,敢帮着他来蒙我?”
指尖使力,垂帷四合的室内瞬时传出凄惨的嚎叫声:“疼,君侯,救命啊!”
刚刚脱离魔窟的君侯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阶前趔趄了几步,勉强站住,对身后传出的惨叫声充耳不闻,径直转身去了议事殿。
救命?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救他?自求多福吧。
*
靖州之乱来的毫无征兆且气势汹涌,江叡在一天一夜之间紧急筹措起五万人马,由威远将军余文敬率军救援。
第二日清晨他便自陵州起程,留下家眷暂居余府。
江叡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从兵马整合到将领任命再到粮草筹备,事无巨细,都需要他点头。等事情勉强处理妥当,可以回后院休憩片刻,却见回廊里站了齐齐整整的侍女仆从,落盏正给弦合披披风。
“你要出门?”一句话还未完全说完,江叡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俊秀的面庞上满是疲色。
弦合见他眼睑发青,曈眸中散出的光总是虚乏的,挺拔的身姿也站得倾倾欲倒,是在强撑着精神跟自己说话。不由得心疼,挽着他的胳膊将他搀着内室,摁到床榻上,温声道:“你忘了?今天是新妇回门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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