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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可鉴 (桑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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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合这几日总做噩梦,梦里各种鬼魅花样百出地露出各种狰狞姿态,她常常在夜间悚然惊醒,冷汗濡湿了枕席,一颗心惶惶不安,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从靖州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江叡再没露面,半点消息都没有。外面关于他的种种传言甚嚣尘上,像驱之不散的毒雾,只快把她逼疯了。
  她沉住了性子一直等,一直等,到熏风自南来,阳炭烹关中的酷暑盛夏,把兄长的婚期先等来了。
  他提前三日从靖州回了陵州,从漫江边的喜船上迎了韩家姑娘入门,成婚后只在家中住了十天,就匆匆带着新妇回了靖州,自然是带着如圭一起走了。
  边境不稳,各地番将严阵以待,未有敢擅离职守的,兄长匆匆而归也是常理。只是她觉得,兄长这一次回来似是与她疏远了许多。
  这种疏远不在于言语、行动,只是两人之间的感觉变了,兄长看向她的目光总是透着躲闪,仿佛稍稍触及她的视线,便如触雷般移开。
  她想起兄长曾经说过的,成亲之后也许兄妹两人就会彼此疏远,再不复往日亲密,便有些伤慨。但庆幸的是,也不全是令人伤慨的事情,兄长成亲当日,她见到了江叡。
  自靖州一别,江叡便深居简出,如此这般千呼万唤始出来,自是被围了严实。他们或是假意问候,或是蓄意探听,总之是要将这些日子缠绕于他身上的关于朝局走向的事态问出个一二来。
  江叡自是得小心应付。
  弦合隔着人影憧憧、衣袂簌簌远远看了他一眼,见他曈眸莹亮,似是穿破人烟也朝她看过来,无奈地抿了抿唇,敛过衣袖朝游廊上走去。
  池中碧波荡漾,敷水盛开着芙蓉,花瓣曼妙而鲜妍,半身浸泡在水中,半身开在朝阳下,显得极尽美艳。
  她凭栏看了一阵儿,身后传来脚步声,江叡凑到她身侧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所及是一片粼粼游艳,只觉风光之盛快要溢出来一样。
  “弦合,你最近过的好吗?”
  他的声音像和着鼓点,听起来朗越有韵律,因靠得太近,喷出来的热气绕到她的脖颈上,只觉酥酥痒痒的。
  她赌气似得离他远一些,闷声道:“好,过的可好了。”
  江叡歪头凝望着她,看出她的别扭与埋怨,不禁莞尔:“我不日就要动身去长安了,这一去不是游山玩水而是留为质子,背井离乡,可能一生都不得归,也可能会因诸侯混战而做了人家的祭旗亡魂。你……愿意与我同去吗?”
  “我当然……”愿意。随你闯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更何况区区长安。
  可弦合又郁闷了,人家刚晾了他这么些日子,她再这么上赶子那不是太自降身价。
  因此她与江叡隔着一线之距,水光游华在侧,瞪着眼睛不说话。
  “你当然什么?”江叡的眼睛极亮,如纳藏了斑斓星河在其中,连身侧的粼粼波光都黯然失色。
  算了,她抛去了这诸多计较,痛快道:“长安嘛,去就去,这天下还没有我余弦合怕了的地方。”
  江叡笑了,俊秀无双的面上绽开倾世风华,深情拳拳地凝睇着她,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你愿意随我赴千险之境,我却不舍得让你跟着我吃苦,弦合,你放心。”
  她眨了眨眼,倚靠在他怀里尚没有想通这言外之意,江叡已将她松开。嬉笑喧闹之声渐渐逼近,似是有人过来了,他留恋不舍地深深看了看她,转过身又匆匆离去。
  身边还萦着他身上淡而清馥的熏香,却已疏冷一片,没有了他的陪伴,连同这一池正当花季的芙蓉都失却了颜色。
  他让她放心,可是她如何能放心,没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她兀自忧心忡忡地在家里度日如年,直到半月后,外面传来几乎是改天换日的消息。
  秦妈妈迈着碎步匆匆进屋,惊道:“魏侯上表大周天子,因年迈体虚,请求禅位与自己的长子江叡,改派次子江勖入长安为质。”
  弦合和落盏正在替余大夫人打理璎珞,闻言,三人皆震惊地看向秦妈妈,秦妈妈咽了口唾沫,道:“天子准了,从长安来的使臣在朝歌台当众宣读圣旨,准了魏侯的禅位之请,改封他为泰山公,并赐垂毓冠和九绶麒麟袍给三公子,为他择定良日正式登位。”


第50章
  难怪这些日子江叡总是古里古怪,极尽高深的模样,原来是早有筹谋。
  她想起兄长成亲那日江叡在芙蕖边问她的问题,站在这里回看,那是赤|裸裸的试探啊。在试探她对他的真心,对他不论贫贱不离不弃的决心。手中缠绕的璎珞被她扯断,扔在一边。
  余大夫人沉默着看她的反应,摇了摇头,将剩下的璎珞捋顺熨平放回蒲团里。
  秦妈妈按捺不住,凑近弦合身边低声问:“三公子登位,身份便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姑娘,你们的事还有门吗?”
  被弦合暗戳戳地捣了一下,她讪讪地噤声。
  余大夫人全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面上温吞,将搁在一边的念珠拿起来,在指尖捻了两颗,突然开口道:“门第不齐,弦合,你若是执意,将来是要吃苦的。”
  弦合心中已认准了江叡,不管他是将要为质的落魄公子,还是雍华加身的一方诸侯,心之所向,除非对方先放弃,不然她绝不会放手。
  抻了头,刚想要反驳母亲,但遽然想到,母亲这一生也算是吃了门第不齐的苦,心中陡然生出些不忍,便将话又吞回了肚子里,温顺地低下头,不言不语。
  秦妈妈先看不下去,念叨:“当初那位卫公子倒是跟咱们门第相当,不也就那么回事,不过受些刁难就打了退堂鼓,可想而知,门第齐也不一定能靠得住。”
  弦合拿起玉骨薄绢团扇,挡住自己的脸,悄悄冲秦妈妈点了点头。
  余大夫人的视线在她们之间逡巡一番,叹了口气:“陵州盛传,三公子是齐家看中的女婿,对方权势熏天,若是执意要将姑娘嫁给他,凭咱们家,凭你父亲,如何跟人家争?弦合,母亲是怕你到时受了委屈,还要忍受旁人的指指戳戳。”
  弦合将团扇拿开,一双眼睛乌灵澄澈,净可见底地望着母亲,微微一笑:“我信他。”
  *
  八月初九,乃是钦天监核算的吉时,魏侯在长坞台举行禅位大典,齐鸣十二鼓,杀四时五禽祭天,拜僧侣诵经祝祷。
  右滨江,左傍山,澄湖远镜,于江曲起楼,面对魏地绵延锦绣的大好河山,魏侯亲自将垂毓冕冠戴在了长子江叡的头上。
  整个仪典是在长安使臣的观瞻下完成,权力的更迭交替比预想中顺利许多。魏侯的心腹重臣,上将军顾长安和丞相袁修自然对新主效忠,齐家一如既往的平静,而袁家虽心怀怨怼但碍于长安使臣在场,有所忌惮,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绊子,所以虽暗流涌动,但还是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和谐。
  仪典过后,领泰山公头衔的江砚道带着自己的两位夫人去了千岩府别居,将魏侯府邸让给了江叡。
  江叡留出十天,将移交的公文和兵册典籍理顺了一遍,趁着长安使臣还在,将他们和丞相袁修一同召进了议事殿。
  *
  余家这些日子很是忙碌,因新主登位,照例各地蕃将是要轮流入陵州参拜汇报所辖治军。大伯父余文敬带着家眷来了陵州,暂居在余家。
  大伯母韩氏跟楚二娘一拍即合,日日在她屋里玩笑说话,楚二娘活像个抹上油彩粉墨登场的戏子,上下张罗,又忙不迭地把余思淮往大伯父身边推,又是夸他上进,又是夸他秉性纯良。
  弦合看在眼里,又恨自己母亲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遁世模样,白白被楚二娘抢去了风头。
  她想起兄长在靖州,事事还得依仗大伯父,怕楚二娘褒扬自己儿子不算,还会来贬兄长,大伯母又是个没主见没心骨的人,万一听了她的谗言再传给大伯父,那之前的一切努力不是都白费了。因此就算她心里再厌恶,但每每楚二娘将大伯母叫到自己房里,她都会舔着脸去作陪,楚二娘似乎是怵了她,不敢当着她的面儿说些不中听的话,至多明里暗里戳弄她一两句,她也一昧装傻充愣,在大伯母面前扮贞静娴良。
  大伯父此次来陵州,还带了自己的小女儿梦合,梦合与婉合同岁,待字闺中还未许婆家,这小姑娘随了她母亲,看上去虎头虎脑没什么心眼,被婉合几句娇娇调调的诱哄,便当了她的跟屁虫,时刻不离其左右。
  大伯母坐在西窗下的榻子上,看着幔纱里两个姑娘在一起讨论钗环首饰,嗞嗞赞道:“五姑娘真是娴静婉顺,模样生的又好,难怪能定下那样一门好婚事,凤信台长史景大人从前是君侯的老师,如今君侯新登位,必然会对他更加器重。景家水涨船高,倒是五姑娘的福气。”
  楚二娘笑得矜持且含蓄,拿帕子挡住唇边细纹,道:“什么福气,不过是这丫头柔顺听话,这才入了景家的眼。我也不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不过是嫁人之后好好侍奉公婆罢了,她可不像三姑娘,将来是要奔大前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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