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姝合不如陆偃光精明,这会儿也察觉出名目来了,她愣愣地看了看妹妹,又看看江叡,心道不可能,可委实想不通,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夫君,流出求助的神色。
陆偃光低咳了一声,道:“集贤馆今日有授业,是沈夫子的课,缺不得,算着时辰,这个时候该回去了。”
姝合忙说:“是呀,出来也有些时日,母亲会挂念的。”
说完,两人一齐看向江叡。
江叡眸光彻然,道:“那咱们便同行回去吧。”
弦合自然是要和姝合坐马车的,文寅之因不住在陵州城内,与他们分道而行,而陆偃光则陪着江叡骑马。
江叡颠在马背上,遥遥看了眼文寅之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陆偃光以为他是心中不快,正想说些场面上的话,江叡却抢先一步问:“那位是越州副守文廷训的幼子,闻州可与他相熟?”
陆偃光见他面容肃凝,一扫心中遐思,打起精神道:“我与寅之的兄长是同窗,还算相熟。”
江叡又问:“那你可去文家,见过文副守?”
陆偃光道:“昔日同窗时曾应邀去过,与文副守有几面之缘。”
“文副守可对你有些好感?”
陆偃光越发摸不着头脑,只有回道:“文副守倒是考究过我的学问,说过些夸赞之词,但文家钟鸣鼎食,宾客不绝,大概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江叡的面上涌出深邃的笑:“闻州之才,但凡见过就会印象深刻,想来文副守也不会轻易忘记。”他斟酌了些许时候,道:“我这里有一份差事,需要闻州去一趟越州,你若是答允,我当即便让父侯赐你四品侍中令。”
陆偃光寒窗苦读多年,为的就是一朝入仕,但眼下,听江叡这样若有深意地提出来,他却不得不放慎重些。
“敢问三公子,是什么差事?”
“与楚侯会盟不成,接下来怕是边疆要有战事,但杨曦之辈常年徘徊于山越,若是与黄悦勾结在一起,恐我们会腹背受敌。我与父侯商量过,决心另派一支军驻守山越边陲,由副守文廷训掌管,此军皆是精锐,需要一个监军随行,时时向父侯禀明动向。”
陆偃光听明白了,这是要往越州驻军,但又要保持对这支军队的绝对控制,所以派个人去监视掌权者的动向。
他觉出些不对来,又联系之前听到的流言,有所察觉,试探道:“众所周知,越州是齐家的天下,太守齐世澜掌管军务,齐家诸辈掌管财商,早把副守架空,在下贫寒出身,一介草民,就算官袍加身,去监视一个名不副实的副守还算勉强,可若是齐家硬要插手,怕是臣也不顶用……”
江叡笑了笑,“你果真心思通透,不是寻常人。”他微微后仰了身体,与陆偃光平视,“让你佐助副守只是托词,实际就是为了去斡旋协调,让齐家不要插手新军。”
“朝中武将多有出类拔萃者,但文臣却庸碌,放眼魏地,并没有能担此重任者。”他看向陆偃光,“可先生深谙谋略,必能入得虎穴,全身而退。”
他又称自己为先生……陆偃光觉出些怪异,虽然这是对文人的敬谓,但彼此尊卑悬殊,江叡虽有礼贤下士之义,可未免也太过郑重了。
他强摁下心中疑虑,道:“我听闻,齐世澜举荐其侄齐协入太常府为官,三公子只给了他一个赞军散职,而今,又要我去越州帮着副守分齐家职权。三公子……可是要与齐家翻脸了?”
陆偃光未出这句话,已是用尽了全部的坦诚,见江叡没什么反应,只是略微低了头沉默,没忍住又加了句:“你羽翼未丰,并不是与齐家翻脸的最佳时机。”
江叡紧握着缰绳,沉默良久,蓦得,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只剩下一年了。”
第37章
陆偃光没听清,抑或是没听明白,蒙着脑袋问了句:“什么一年?”
江叡愣怔片刻,风轻云淡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距离齐沅湘及笄还剩下一年,距离他们的婚约履约之期还剩下一年,若是一年之内他再想不出力挽狂澜的方法,那么前路会愈发难走。
如今虽然跟齐家诸多龃龉,可到底还没彻底翻脸,若是迈出这一步,将和齐沅湘的婚约公然拒了,不知他们会有何反应。
他释然地挑了挑唇角,兵来将挡就是,他江叡的路从来就走的不平稳,前后两世加起来,什么心酸苦楚没有尝过,再坏也坏不过什么了。
他入了魏侯府邸,正想去见父侯,走到檐下,侍女快步拦住他,低眉道:“袁夫人在里面。”
江叡心里透彻,与楚侯的会盟破裂,长安那边又步步紧逼,魏侯膝下唯有两子,总不太可能拿骁勇善战的长子为质,思来想去,这倒霉的差事八成是会落到江勖的头上。
袁夫人一片爱子之心,有消息忒得灵通,他刚入陵州,她便知道双方在夕山谈崩了。
他有些许聊赖地站在檐下把玩垂下的缨穗,殿深宇重,愣是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
过了许久,才见帘子被打起,袁夫人顶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出来,丝履着地,一抬眼看见江叡,神色骤然冷下来。
他与江叡的生母不同,她出身魏地勋贵之家,当年是遭逢突厥入侵,父兄的军队被打散了,袁氏一门才在诸侯环绕之下渐渐寂声。但饶是这样,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魏地根基颇深,江砚道当年也是看中了袁氏的旧势力,才纳袁家女为如夫人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袁氏与裴氏平分秋色,看似是魏侯享齐人之福,但其实这背后的根系较量由来已久。
江叡对袁氏的敌意视若无睹,只对庶母轻颔了颔下巴,便径直进去了。
江砚道正对着地图垂眉凝思,见江叡进来,问:“怎么回事?前……夕山会盟怎么会不顺利?”
前世亦有这会盟,双方一拍即合,合力扫平了徘徊在魏楚两地的散王诸侯,一心一意拓展着各自的疆域,没这么早翻脸。
江叡道:“黄悦的算盘打得颇精,从前是因为我们内有山越大患,他深知我们无力与他激战,才假意交好,借机拓宽地排,等到他吃饱做大了好反过来咬我们一口。这等卑劣小人,有什么可留恋的。”
江砚道为难了:“为父也不是不知这黄悦的为人,可若是能与他定下盟约,他到底会顾念声名暂不会与我们为敌。可若是当面撕破了脸,万一大军压境,长安那边也不好相与,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江叡观察了一番父侯的神色,淡笑道:“父侯可是心疼四弟,怕让他入长安为质?”
江砚道一凛,不知怎地,江叡这眉眼含笑的模样却让他觉得可怖至极,他避开江叡炯炯的视线,心虚道:“没有的事,当今天下肯送质子入长安的无外乎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诸侯,江北如我和黄悦,江南如蜀侯,我们几时送过质子。”
“父侯说的对。”江叡眼神明亮,仿佛在一瞬间触通了关窍:“黄悦不会送,蜀侯也不会送,可若是父亲送了,那便是南尊周天子,是大周的忠臣,若是黄悦敢在这个时候进犯我魏地,必为天下所诟病,到时就可保我西疆安稳了。”
江砚道犹疑道:“可是你弟弟……”
“谁说送他了。”江叡靠近父亲,笑意深浓:“有什么比将骁勇善战的长子送到长安更能彰显忠心的呢?”
江砚道瞠目结舌,彻底没了话。
*
弦合自那日踏青归来,屡屡收到文寅之的邀约,他是个懂规矩的,每次都是借着姐姐或是姐夫的名号,两人出去也鲜少独处,身边总是有许多人言语慰寂寥,倒没像那天那般尴尬。
可近来文寅之约她的渐渐少了,原因无二,就是她那姐夫陆偃光去了越州为官,姐姐怀了身孕,孤身一人在陵州,不便出门。
陪客不见了,他一个外男自然再不便将弦合约出来。
日子又恢复了清清静静的状态,弦合反倒觉得心里安宁,她恍然发觉,其实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和文寅之出去应酬。
躲在深宅里,外面关于派质子入朝的传言甚嚣尘上,些许已传入闺中。起先弦合还不以为然,但过了些时日她猛地反应过来,魏侯可不止有江勖一个儿子,也并没有王法规定选派质子一定要是不甚中用的幼子,立下功劳的长子未必就不能去了。
她被这猜测激出了一身冷汗,纵然前世江叡是真龙天子,一路扶摇没有能挡住他的。可今生许多事已改变了,改变固然可以避开灾祸,但有时侯也会扭偏了既定的路线。
就在她惶惶忧虑之时,姝合却先慌慌张张地找上了门。
她肚腹微凸,也有些显怀,穿了件薄衫,脸色苍白如纸:“弦合,你姐夫已有一月没从越州来信了。”
弦合宽慰她:“越州遥远,音讯慢些也是有的,况且姐夫新官上任,忙起来顾不得写信也未可知。”
姝合急得直跺脚:“你不知道。你姐夫往日都是每隔五天来一回信,嘱咐我好好养胎,顺道也报个平安。可是这个月连着半月都没消息,我便一连给他去了好几封信,若他无恙,见着信怎么也该给我回一封,却音讯全无,一定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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