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从四品左戍卫将军,算是平调,可因为是从治所去边郡,颇有些贬谪的意味。先前因为他新胜归来而围着恭迎的人不见了大半,等启程那天,却是只有一个万俟邑相送了。
许久未见他,只觉老成精干了许多,话也不多说,只替余思远牵着马缰。
弦合料想,江叡这些日子清算军中,袁氏的日子不好过,万俟邑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只是想起当初去赫连山,万俟邑是无意中得知江叡一行陷入危难才决心前往营救,但到了那里才知余思远绑了江勖。
袁夫人何等精明,即便是对自己的表侄子,也不会轻易让他探得辛秘。恐怕是为了江勖的安慰,又考虑到万俟邑和余思远素来的交情,才故意引他前去。
这样看来,其实袁氏一派也并没有待万俟邑多好。只是此人是忠义之辈,若要让他背弃曾经给予他庇护与尊荣的袁氏,应也没那么容易。
事实如此,总是多多纠结。
余思远显然也看出了万俟邑的低沉,喟叹道:“若是你能与我一起去靖州,远离这虎狼之窝,该有多好。”
万俟邑道:“你且去吧,等我在陵州混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你。”他大张大合,甚是爽朗豁达,将弦合和余思远都逗笑了。
余思远望向远处翠峰如簇,神色些许不舍,转而凝睇着弦合,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万事以自己为先,勿要冲动。”
弦合点头一一应下,余思远却还是不放心:“信瑜那边可有音讯?”
弦合回道:“他派人给我送过信,让我放心。”她虽这样说,但皎白的面容上还是浮掠出一抹愁绪,如同散淡的妆容,不细品是品不出来的。
余思远犹豫了片刻,道:“我心里总有种预感,这件事跟江叡脱不了干系。”
弦合默了默,道:“哥哥,你放心吧,我会照料好自己。”
余思远察觉出她内心深处的一丝抗拒,便不再赘言,从万俟邑手里接过缰绳,领着初七翻身上马。
天色如洗,丝毫没有别时该有的阴沉低惘,余思远驾马走出去一段,回身去看,见弦合还是站在栈道中间,向着他离去的方向,影子斜斜的铺陈在脚边,刺目的阳光将她的眉目都耀得很模糊,像是一尊细笔勾勒的人偶。
他突然有种被抽空了的感觉,仿佛此去便会天涯两隔,再无聚首之时。
*
斯人远去,陵州岁月依旧。
江叡下令,将山越俘虏悉数放去垦荒,胡人与汉人居住在一起,相互教授技能,还免去了山越人三年的岁赋。
世人对这种没有血性的处罚方式多有不屑,但弦合知道,从今以后,好战斗勇的山越会被汉人逐渐同化,不仅会为大魏节约下大笔军费,十万之众的山越人更会为魏地带来大笔的粮草辎重。
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如此一来,漏网之鱼的杨曦所部渐渐也会人心涣散,思和而不恋战,比起从前的铁血压制好了不知多少。
只是近来城中有传言,说是严州的楚侯黄悦在与魏地相接的城池大加操练士兵,备了云梯连弩,隐有进犯之势。
而周天子亦下旨催促各地诸侯送质子入京,据说,南郡蜀侯已经送幼子入长安了。
圣旨雪片般的被送到治所陵州,朝中分成了两派,一派建议魏侯送四公子江勖入长安为质,解除后顾之忧全力对付蠢蠢欲动的黄悦;一派则强烈反对,认为送质子就是向大周示弱,不利于安稳军心。
这样纷乱的朝局之下,弦合有些庆幸事先让余思远离开陵州了。
她自将家事全部移交给楚二娘,姐姐出嫁,哥哥外放,身边再没什么事用得着她操心了,日子过得很是闲适,只是偶尔让落盏充当信使,向卫鲮诉一诉衷肠。
只是近来,他的回信渐渐少了。
弦合知道有些事情成事在天,强求不得,可她不甘心,思索再三,约了卫鲮去南山寺相见。
见面时正是杏花如雨,满院清香。卫鲮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衣带松耷耷地系在腰上。
“你为何不回我信?你可是……”弦合欲言又止,终究说不出决绝的话。
卫鲮将视线移到院中清泉上,“我大伯父已经回琼州了,他说……若是我执意要与余家结亲,就要将我逐出卫家。”其实,卫昀说得不止这些,他被余文翦和楚二娘折辱之后,虽然义愤填膺,但却更多的为卫鲮而抱屈。
“少主,您是何等身份,竟要在此受这屈佞小人的侮辱,若是先主在天有灵,该是何等伤心。”
少主……大伯父已许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了,重拾旧谓,是为了提醒他,大业未成,不能因耽于儿女情长而折损了志气与尊严。
可是弦合并不知这些隐情,她放低了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信瑜,你可是要放弃了?”
第35章
卫鲮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眼睫,缄然不语。
弦合倏然想起了兄长的话,若是难关在前,只有她一人冲锋陷阵,那她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古刹中有佛音吟诵,织成一片渐传入耳中。
她闭了闭眼,郑重地问了一句:“你都想好了吗?”
卫鲮看向她,目光中浮动着痛楚与不舍,但仅浮于表面,内里藏着决绝,“弦合,是我们有缘无份,你……就忘了我吧。”
忘了?“我自会忘了你,若是注定没有结果,何必执念于心去自苦。”
她甩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弦合以为自己会伤慨,可出乎意料的,脑子里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无关悲悒,只是空落落的,似乎也提不起劲去哀伤缘分浅薄。
或许相较于爱人而言,卫鲮更像是一个执念,她带着前世那些不甚美好的回忆重生,想要改变命运,打破桎梏,觉得只要远离江叡,重拾和卫鲮未续的缘分就可以填补前世的遗憾。却忽略了,他们之间未必有太深的感情足以去抵挡风雪侵蚀。
落盏站在寺门口,见弦合面色苍白的出来,忙上来搀扶她:“姑娘,你怎么了?”
弦合摇了摇头,想要回她个“没事”,却觉嗓子里冒出股血腥味,张开嘴却发出一声哑音。
落盏退回到她身后,只觉一片阴影浅淡落于面上,她一抬眼,见江叡走到她跟前,低头凝着她的脸色,道:“你没事吧?”
这话问的委实多余,长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弦合的脸色毫无血色,唇上只萦着一点粉红,随意投出来的目光都是散淡空乏的,只有看向江叡时,好像刻意凝了神思,才透出来一点往昔的精明神采。
她带着考究的意味自己打量江叡,直至将他看的头皮发麻。
“你……怎么了?”莫不是受了太沉重的刺激……
弦合思忖着道:“江叡,我方才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重生之后,她总是极客气地唤他三公子,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倒是少见……江叡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她。
“自从回来之后,我鲜少出门,可几乎每次出门都能遇上你。还有今天,你这未免来的也太巧了吧?”她盯着江叡,神色探究:“你监视我?我们家有你的内应?”
江叡以手扶额,几分躲闪,几分无奈地避开她灼灼的视线,绕着古刹前的石兽转了半圈,拖长了语调道:“弦合,我要是说了你会不会怪我啊?”
弦合目不斜视地紧盯着他:“你说说看。”
江叡倒退回来,郑重地将她望住:“还记得征讨山越之前,伯瑱遇刺,我们怀疑是与征讨方略有关,所以……我就……”他犹豫道:“我就派人盯住余府,也是为了保护你们两个。”
弦合走近他,盯着他的双眼:“你让人盯谁?”
江叡纹丝不动,唇角微弯,宛如春风凝露,“盯你。”
“你这样有意思吗?”
江叡凝着她的脸,似是有一声轻微的叹息自鼻息间涌出,但出言却化作一声清淡:“你不明白,我的心里有多害怕。”
“你怕什么?”
“怕失去你,怕别人伤害你。”
弦合抿唇沉默,望向朱瓦飞檐之上的湛蓝天空,听江叡在他的身后说:“弦合,三日后我就要去夕山,楚魏两国在那里会盟,我将余府中我的内线姓名誊给你,伯瑱不在,我也不在,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找他们,他们都是极可靠的。”
夕山会盟……前世的夕山会盟该是在明年,为何会提前一年?
像是看穿了弦合的疑问,江叡平静道:“我们平定了山越之乱,肃军整师,自然会让楚侯不安。他近来修筑城池,操练兵马,其心昭然若揭,而大周屡屡施压,让派质子入京,这两边总得先安抚一侧,不然魏地岂不是腹背受敌。”
弦合沉思,忖道:“杨曦和黄悦勾结在一起,此次会盟怕是不那么简单吧。”
“总得去探一探虚实。”江叡一怔,转而反应过来,唇角含笑地望向弦合:“怎么,你担心我?”
弦合扯了扯披风,将自己团团裹住,“你素来足智多谋,我有何可担心的。”江叡唇角的弧度隐去,虽然面上还带着几分残余的笑意,但眼中却尽是寥落,他微低了头,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录递给弦合,道:“这些人都追随我多年,你放心用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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