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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照例是要吃饭的,本来双方商量,订婚结婚都照新式的办。但由于双方都是情况特殊,不得不一切从简。这回晚餐订在了一家小有名气的西餐厅。
时间眼见近了,林自南体面的衣裳都穿得旧了,也小了,锁在柜子里,都落了尘。可她总不能穿着学生装去,万般无奈,只好把衣柜翻遍,一件件地加身上试,还是凑不成套。她急得想哭,却死倔不愿去找继母要套衣服。她不知事到临头竟如此窘迫,心里直骂自己迟钝。还好继母是个好面子的人,终于送了锦儿来问她衣裳打扮的事情。她支吾朝锦儿说了,不时锦儿便拿了衣裳来,还挎着一个小盒子。她换上衣服,锦儿便招呼她坐下,开了盒子,露出胭脂水粉一类的物什:“太太叫俺帮您打扮打扮。”
林自南知这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咬着嘴唇忐忑地坐下了。修眉、扑粉、上腮红……香得冲人的细粉扫到脸上,她吓得紧闭上眼睛,生怕粉尘钻进了眼睛里。面上痒,带得全身都哆嗦地痒起来,她死命掐着腿,不让自己笑出来,生怕自己一抖,让锦儿画歪了自己的眉毛。
许久,终于完工了。锦儿摆上一面水银镜,问她:“您瞧着还满意不?”
林自南不愿看,伸手格开镜子,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可以了。”
她探头看锦儿出门后,才悄悄从抽屉内里摸出镜子碎片,拿远了,匆匆看了一眼镜中映出来的自己。确乎像个女人了——只是嘴唇需再红些。她不知为何自己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不由又深深自厌起来。可转念一想,又觉自己这样做也无可厚非。这种内敛的罪恶感诱惑着她,林自南又将手探进抽屉,摸出了那支口红。
她飞快地拧出膏体,用小指甲挖了一块,来不及涂,她现将口红塞了回去,才举着镜子给自己抹上。嘴唇较之前又红了不少。她不敢涂太红,忙洗净了指甲里残余的膏体,将镜子碎片藏好。
不久锦儿便来叫了。林自南熄了灯,走出去,在月光下见了侯在门口的锦儿。她突然心虚起来,不敢看锦儿,只低着头,生怕给她看到唇上异样的红。
那晚上月光很亮很高,北平的雪也下过了,冷依旧是冷的,只是好在无风。出了门竟有轿车接送,共两辆,自然是凯思和医生各开一辆。医生平日出诊是不开车的,他嫌油费贵,还不如坐黄包车便宜,今儿是为了好友订婚,特意开来了。凯思的车是医生替他借的,这种时候,总少不了充场面的东西。
林老爷本意是让夫人陪着女儿,林太太却老大不情愿,压低了声音摆出理由:“让小两口单独坐坐不好么?偏要我去讨不自在,还让人也不自在,这不是傻是什么?”林老爷听了便作罢,自己和夫人上了医生的车,独留林自南万分无奈地上了凯思的车。
她不选副驾,坐了后面。发动引擎前,凯思从后视镜里对上了她的目光,他怔了怔,方露出笑容,对着镜中的她说了声:“您好,林小姐。”
林自南绞着双手,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小声回他:“您好。”
凯思显得异常开心,他低头,发动汽车,开了一段路,又从后视镜看她的反应。林自南已躲到了车座后,摇下车窗,侧了头去望流过的景色。她并非专心观赏风景,只是痛恨自己的紧张和拘束。她想起继母,若是她在场,这辆车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气氛凝滞。可这片刻走神,更加深了她对自己的不满。
凯思终于开口打破沉默:“您,喜欢吃,什么?”
自己将来的丈夫,居然连汉话都讲不好。她心底升腾起一阵失望,但很快被打散。她细声细气地回答:“您随意点罢,我不忌口的。”
“忌口?”
“……也就是不能吃某些东西。”林自南深感交流的不畅,可这不畅,毕竟给了她喘息的间隙,缓解了不自在。
“哦,多谢您。希望,您,不要厌烦,这样讲汉话,的我。”凯思吃力地说完一长串。
“不打紧,说得多了,自然就流利了。”林自南克制住学他一词一顿的冲动,勉强笑着安慰他。
第六章
还好冬天夜里冷,街上走动的人也少,车开得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进店入坐,自然是林老爷坐上首,林太太、医生、林自南、凯思一路坐下来。林自南与凯思坐了对面。以往林家还兴盛时,林自南也是给叔叔婶婶们带进西餐厅吃过饭,如今见了刀叉餐盘,便不生怯。
菜正上着,林老爷开口和凯思说话:“听说你在牛津大学教书?”
林太太给医生使了个眼色,医生忙将话头挡下来:“凯思汉话说得不行,我就替他答了。他确实是在牛津大学教格致学。”
凯思张口正要补充,却被医生在桌底下轻踢了一脚。他抬头望见了医生上座林老爷炯炯的眼神,心里也生出几分明白,正为难着,林太太却很快转移了话题:“牛津大学很漂亮罢?我心里想象时,只觉和徐志摩诗里康桥一般……梦幻。”
“牛津和康桥隔得远着哩,”医生拿起刀叉比划,“喏,你们瞧,康桥、牛津和伦敦,构成一个三角形。”
“格致很难教罢?”林老爷又把话头扯回教书上,“我当年在德国留学时,去听过一节格致课,那些公式,完全看不明白。”
“伯父您还留过学?”医生饶有兴致地问他。
“那时候办洋学校,家父还是朝中大员。当时咱们都不晓得西学的好,只有没有出路的人才往那道上钻。家父眼光独到,将我送了进去,后来又送出国,混了个文凭回来。”林老爷讲起往事,眼中迸出神采来。
林太太笑道:“我愿跟他,也是瞧上了他肚子里这点洋墨水哩。”
医生闻言,不禁跟着林太太笑起来,凯思听个半懂,见医生笑了,也抿了抿嘴角。林老爷不愿有人如此调侃自己的留学经历,但碍在外人面子上,只能强笑两声。林自南垂着头,自顾自割着盘中牛排,神情冷漠,置若罔闻。
刀齿割开肉的纤维,出露中心粉色的嫩肉来,林自南割得很慢,切割的颤动透过刀柄,顺着手指往上爬。她将目光和心思全都收拢来,像叉子一样扎进眼前这块牛排里。可继母的说话声依然清晰地传入耳中。那么多声音,小提琴弦的震颤、高脚杯相撞、隔壁桌的说笑,甚至父亲的咳嗽声,都只织成了继母声音的模糊背景。林太太的嗓音很脆,听起来很是年轻,是一掐便溅出汁液的新鲜藕管。她巧妙地接着每个人的话,只要她开口,没有人不跟着她笑的。
林自南心想,这是她的订婚宴,为什么继母还要这样热切地说着话,仿佛她不说话,这桌宴席就会少了主菜一样,难成体统。
林自南听着她笑,那笑就像是溅开的珠玉,磕琉璃的地板上,磕出回音来。
——想让人一脚踏碎的清脆。
踏碎。连着琉璃地板一同踏碎。
“林小姐,”有人出声打断了她斜逸的思想,“要盐么?”
回过神,才发现牛肉已被割开,那切面看起来像一蓬炸开的毛线,而刀齿刮着盘底,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抬首见了递过来的餐桌盐,目光望上,见了凯思,对上他的眼睛。他今夜没有夹那片眼镜,光晕进他的眸里,林自南才发现,那眼瞳竟是翠绿的色泽。像是地动山摇,满山葱茸的翠色訇訇滚落进碧色的湖里,又像是一场猛烈的山雨,洗下青翠的颜色,汩汩汇进了那双眼睛。她忙避开,低眉,摇了摇头。
叉子戳进肉里,林自南伸出舌头,不自觉地舔了舔嘴上的口红,才将牛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她从不奢望能在宴席上吃饱。回去自然是没有吃的,今夜想必要比以往每一夜都难熬。她想到这里,沮丧和抑郁又在胸口闷声滚动起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了这几日便好了,等她出了阁,她可以想吃多少吃多少,爱吃什么吃什么,再不会有如隔天堑的厨房,和寂静得只剩虫鸣的饥饿的夜晚。林自南想象自己瘫在沙发上大肆咀嚼的样子,不由翘起嘴角笑起来。
“还合口味么?”抬眼,便能见凯思含着笑的温柔眼睛。
林自南点点头。“那就好。”凯思放下手中刀叉,从果盘中拿了一只橙子,用水果刀分起橙子来。林自南低着眼睛,余光却从底下偷瞄着他切水果的手。
凯思很细致地剖开橙子,分作了四瓣,水果刀刃切进皮与肉之间,将果皮翘出来,方便食用。末了,他用餐巾擦拭手指和水果刀上喷溅的橙油,将橙瓣摆上盘子,给林自南推过去。林自南内心涌起一阵感激,低声说了一句:“多谢了。”凯思点头朝她笑了笑。
“凯思对南儿可真好,以后保准享福了。老爷您瞧瞧,现在的年轻人真细心。”林太太见了,赞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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