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一夜他啥也没记住,就记住了陆宴祯一口接一口地喝闷酒,来来回回说他要好好补偿他的王妃,她喜欢什么他都给,她之前得不到的他都替她争取。
太后深深呼了口气,重重坐在床前,抚着陆宴祯苍白的面庞,道:“哀家不是生气,就是心疼得紧。这得遭多大罪啊。”
陆宴祯嘴角勉强牵起一个微笑,道:“不妨事的,孩儿自由身体强健,外加王妃好好照料,并不辛苦。”
太后转身盯着一直不敢抬头的苏含瑾,嗤笑一声:“她?我可不放心。明日我派几个御医和嬷嬷到你府上,好好教教她该怎么伺候。”最后几个字太后明显加重了语气。
“是是是。”陆宴祯不管怎样,先答应下来,又听太后絮叨了好多,才终于把人送走。太后要他在宫里住一夜,他却执意不肯,只说再休息一会儿便回府,却先遣回了柳亦楚。
太后总算被陛下皇后一边一个搀着跨出了殿门,待她的轿辇走远,一直躲在柱子后面的卫境安悄声跟了过去。
苏含瑾仍旧不敢抬头,两手攥着裙子狠狠顶着膝盖。他们之间,原本该不复相见,她也该孤独终老的,为什么突然有了孩子。心中熄灭的火堆像是被人轻轻拨弄开,借风一吹,又摇摇晃晃地燃起火苗来,一直烧红了眼眶。
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凛冽的冬夜,彼时他们正在城郊温泉行宫,突然整府的人开始快速地收拾行装。他来不及知会她一声,带着所有的大夫往城里赶。车夫载着她和阿莲在最后拼命地跟着,可她那时的身子哪里受得了剧烈的颠簸。血水自两腿间泂泂流出,流淌到车底,洇湿了苍茫的雪地。
她实在无法前行,只得让马车夫找了间山中的破屋子暂住脚,然后让阿莲去附近找大夫。可雪实在下得太大了,他们又被困在山上,根本没有人愿意来救她。
她从没有那样痛过,整个人躺都躺不住,滚到地上,又爬到门边,无望地挣扎。他为什么要跑得那样快,快到她根本追不上他,快到她只能望见白茫茫的雪地和一路蜿蜒的血迹。
身体的热度和内心的温暖都随着腹中的下坠感一点点消逝殆尽。破屋里面又黑又冷,她怎么都盼不到天亮,盼不到那个人回来。
陆宴祯踅回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脸上粘连着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身下已落下一个成了形的胎儿。她后来听说,他那一夜是要赶着去见一名挚爱的女子,她不强求他爱她,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吩咐马车夫驾得那样快,如同要她也一同赶回去见见那名女子似的。他连她的孩子都不顾及,成了浇灭她心中火焰的最后一滴水。
原本,她就是追不上他的!
“含瑾,含瑾?苏含瑾!”
她猛一抬头,就见陆宴祯伸手过来要握她的手。
“在想什么,叫你好几声都听不见。”语气中有些淡淡的责备,却更多的是担忧。
她茫然而空洞地望着他,任由他把她的手放在他仍旧平坦的小腹上,听他说道:“你高不高兴,那个孩子,他来找我们了,他回到我的身体里,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见到他。”
苏含瑾望着陆宴祯也有些微微发红的眼眶,突然挣动起身,一连后退好几步,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如果那只是陆宴祯的孩子,她还可以平和以对,可他拿腹中的孩子和她以前的孩子相比,再一次让她直面那血淋淋的过往,她几乎要崩溃。
苏含瑾一路狂奔到宫门,解下了一匹马的套,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陆宴祯不敢耽搁,怕她再次逃走,命人快马加鞭在后跟着。
可马车哪有只载苏含瑾一个人的骏马跑得快呢,马车夫在后面跟得辛苦,陆平也频频提醒他身子经不得颠。可他知道苏含瑾骑术并不好,而那匹马是刚刚驯化不久的,苏含瑾单薄的小身子在马上摇摇晃晃,几次差点被甩下来,看得他一阵阵心惊胆战。
苏含瑾一刻不停地直跑到屋里,看见小羊还安稳地睡着,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曾经,陆宴祯是她的支柱,可如今,小羊才是。在刚没了孩子那段日子里,她心如死灰,对一切都没了兴趣。卫境安送了她这只羊,起初她懒怠管,也不叫阿莲喂它。可几天下来,小羊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张着嘴,竭力地喘息。她觉得那只羊的眼神像极了自己,暗淡无光,毫无生气。可从小羊微微挣动的四蹄,能看出来它想活下去。她觉得不能让小羊就这么饿死,于是去拔了几棵草,伸到它嘴边。小羊顺着青草啃到她手边,脸上的毛蹭到了她的玉指,仿佛清晨第一缕阳光撒到脸上的温暖触感。
心中封固的冰霜似是被敲裂了一道缝,于是,每天定时给小羊喂饭成了她生活中一件新鲜的事情,她陪着它吃,自己吃得也多了起来。她想要照顾好小羊,想要给它一个家,慢慢地,在这种责任里面,她的生活开始有了些光明,又回到正轨上面来。到如今,她完全离不开它,一看到小羊,冰冷的心总能柔和起来。就像现在,蹲在羊窝旁,看着小羊的睡颜,她就安心,像是看着自己熟睡的孩子。
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落下来,滴到沾了泥的鞋面上,脏了一片。她掏出手绢使劲擦,可怎么擦都不如眼泪落得快,身子一松,歪坐在羊窝旁。
是啊,那个孩子回来了,才表明是真正的去了。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终要承认:她的孩子,死了。
朝野之中很快便传开了王爷有孕之事,文武百官来贺喜的不少,当然也包括卫境安。
苏含瑾知道,贺喜是假,来看她才是真。
陆宴祯又怎会不知道这点,应付走了其余几个官员,就踱到了苏含瑾的小院。正巧被他看到苏含瑾抱着小羊,举着一只羊蹄子在卫境安脸上蹭。
他咳了一声,凑到跟前去,露出一脸好奇,“瑾儿是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只小羊呀?”
卫境安听他叫‘瑾儿’两个字瘆得慌,倒是苏含瑾因着卫境安在身旁,心情颇好,也难得地与陆宴祯多说几句话:“因为可爱呀,我喜欢这种毛茸茸的,白白的,耳朵软软的东西。”
哦。
陆宴祯在心里默默想了想。
苏含瑾用罢晚膳回房的时候,发现自己床上多了一只猫。
第7章
苏含瑾蹲在床边与白猫对视,大眼瞪小眼,千思万想,也想不出陆宴祯为什么要送她一只猫。虽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看这只猫的毛色和眼瞳,估计也是猫中贵族,像陆宴祯一样冷着神色看人。
不对,它看的这个方向是——
苏含瑾顺着白猫的眼神望去,只见小羊正埋头吃草,两只羊角一翘一翘的,吃的爽了,就抖弄抖弄脑袋。
苏含瑾纳闷一只猫盯着一只羊做什么,正欲回头,白猫噌的一声从她颈边刮过,直冲小羊扑去。那只猫看着体型不大,倒沉得很,直把小羊扑得仰翻在地,肚皮朝上。苏含瑾回府后,兽医确诊小羊确实怀了小羊崽,她看到如今这情形,吓得连忙小跑过去。
白猫已经举起一只爪子就要冲着小羊出招,苏含瑾起身太急,被桌腿一绊,整个人在空中一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在眼冒金星的前一刻还是双手牢牢护住小羊,从白猫的魔爪下解救出来。
“啊嘶——”苏含瑾回神一看,才发觉自己手腕上被白猫划出了三道爪印,印痕不浅,已微微渗出血来。
苏含瑾仍旧趴在地上,将小羊翻来覆去检查一遍,见它无碍,才松了口气,正欲叫阿莲拿些药膏来,余光瞥到一双白底靴子,顺着垂落一旁的紫衣往上看,正是陆宴祯。他单手提着那只白猫,也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见苏含瑾从地上爬起来了,陆宴祯将猫随手往门外一丢,沉声说道:“扔出府去喂狗。”
门外陆平的声音传来:“王爷,这可是花了五百两银子从高将军府上买来的西域名种……”
“什么时候本王的命令得重复两遍才能去做?”陆宴祯微微皱眉,苏含瑾把小羊放下,低头不语。
“是是是,属下这就去办。”陆平忙撵着那只猫一溜烟跑了。
陆宴祯又派人去叫大夫,苏含瑾张口想说不用麻烦了,迎上那人探寻却坚定的目光,又硬生生把刚要说的话吞了下去。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二人落座,相对无言。
陆宴祯双手放在膝上,微微蜷起,又松开,反复几次,也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只得清咳一声。
苏含瑾吓得一哆嗦,她刚才一直在想陆平的话,她是不是替他得罪了高将军,那么名贵的猫她没照看好,陆宴祯会怎样拿她问罪呢。以往她不小心弄乱了陆宴祯的书桌,陆宴祯都会发好大一通脾气,亲自打了水将书桌擦好几遍,仿佛她得了瘟疫,若是碰了她碰过的东西,立刻就会一命呜呼一样。
大夫来了也不过就是开几副外用药,又叮嘱些许留意的地方,便退下了。陆宴祯见苏含瑾不肯拿药,又要抓过她的手替她上药。
这一次,苏含瑾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用力挣了几次,陆宴祯倒放开了她。上次苏含瑾从宫里一路狂奔回来后,陆宴祯也是折腾了一夜。那一夜,他却是无比清醒,他总以为,如今怀了孩子,就可以将以前亏欠的慢慢弥补回来,苏含瑾那么爱他,他对她好一点,她就会很开心。可如今早已沧海桑田,苏含瑾望着他的目光里,仰慕和眷恋早就随风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