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纠结了一阵子,茴娘看了看桌上那些写坏了的纸,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就是在糟践东西,索性停下笔,看着前面的先生没有注意这边,矮着身子悄悄溜出了薰德堂。
还不到用午饭的时候,书院内的学生们要不就在后面的书斋,要不就在薰德堂内,院落里鲜少有人,倒是方便了茴娘想心事。她一边慢慢踱着步子,一边试图在脑海中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可是她又不是王彦肚子里的虫子,他这样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她又怎么可能猜出他的心思来?
茴娘的性子本就说不上和顺,虽说打小就不是千宠万娇着养起来的,却天生就带着一股子冲拗。上辈子虽然无论进京前后,家中长辈不是说不教导她,但是现在想来,却是无脑得很。重生之后,因为上辈子吃过亏,倒是学到了“谨慎”这两个字,但是——娘胎里就带着的性子,哪是那样容易改的?若是真的改了,前些日子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闹得自己直到现在还提心吊胆……
甚至就在刚才,幸好自己溜出来得早,也幸好临时想起了“谨慎”这两个字,不然恐怕就真的要忍不住冲过去当面问了。
一想到她一个民女,当面去质问七皇子可能会得到的下场,她就又转了念头来庆幸这件事。正拍着胸脯给自己“压惊”,忽然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师兄可是身体不适?”
这声音,分明就是王彦的!
茴娘一惊,“压惊”的动作瞬间顿在了那里。她默默地放下手,硬着头皮转身看向王彦,还是在转身的过程中她才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文昌祠堂后的这边院子,而时常会到这边来的,整个书院也不过她、王彦、康健三个人而已。
“无、无妨。”茴娘连忙摆手,话也说得结巴起来,“师弟你忙吧,师兄先回去了。”她连看都不看多看王彦一眼,扭身就像开溜。
不想王彦却斜着跨了一步,刚好挡在茴娘面前。
“你、你想干什么?”话一出口,茴娘就恨不得赶紧把自己的嘴给捂上。质问皇子,这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上辈子好歹还活到了及笄之后,这辈子……
茴娘脸上神色的变换瞒不过王彦的眼睛,不过他这次却没有往自己的真实身份上猜,只觉得茴娘恐怕是把他当成了登徒子,以为自己拦下她,是要对她无礼——这个时候,王彦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非常不妥,他忙往后退了半步,抬手一拱,“师兄,我有些问题想要向你打听一下,到处寻不到你,就猜到你在这里。”
随即又露出一抹腼腆的笑,“说来惭愧,在书院里读了这么一段日子的书,除了嘉琋师兄和你,竟然没有另一个熟悉的同学,遇到问题都不知道该问谁了。”
他只是有问题想问自己,所以刚刚才一直盯着自己看?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茴娘心底虽然还是有些疑问,但是既然王彦摆出了这样一幅态度,自己又还有把柄被他握在手里,也不敢这样一走了之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害怕反而惹恼了他。又在心底默默纠结了一下,到底还是强撑出大方的样子来,“师弟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她大方了,王彦却反而一瞬间变得吞吞吐吐,似乎那问题很难被问出口似的。茴娘不禁心下又是一突:他到底要问什么啊?不会是……不会是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吧?
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不然的话,无论是在学问上,还是在起居上,又什么问题需要问自己呢?不对,他刚还说了,是不知道该问谁才过来找自己问的,那应该……就不是和自己有关的问题了吧?
茴娘一直不停地在心底提出新的假设,又不停推翻安慰自己,纠结来纠结去,竟然没听到王彦的问话,直到他话音落下,才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想问师兄,你是从小就在秦院长家里养活的吗?”
“是啊。”茴娘点了点头,不懂王彦问这样一个问题目的何在。
“那么……我想向师兄打听一个人,这人以前就是咱们书院出身,后来去了京城,是我爹以前的先生。不瞒师兄,这次到咱们崇实书院来上学,其实是我自己的主意,前两天我爹才知道,特意写信给我,让我打听打听那位先生的旧事。书院里的众位师兄和我也不相熟,直接去问书院里的先生们又怕造次了,所以想着先向师兄你打听打听……”
王彦的话越往下说,茴娘就越觉得奇怪——总觉得王彦看起来不像是不知道该找谁打听才过来找自己的,倒像是……倒像是早就已经认准了能从自己这里打听出什么一样。而且王彦的爹……那不就是当今皇上?皇上以前的先生……那、那不就是……她的外祖父?
虽说早就知道在几年之后外祖父会被平反,甚至自己还是因为外祖父的关系才被父亲接回京城,但是现在就有皇子过来打听,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事。不过,为了防止误会,她还是勉强压下了脸上的惊容,回问了一句:“你、你想打听谁的事呀?”至于微微发颤的声音,那就是她控制不了的了。
王彦双眼紧盯在茴娘脸上,从容不迫地道:“是白善倾,白老爷子,师兄可曾听人说过他的事?”
“啊,你问他呀……”
没想到自己的预感竟然成了真,茴娘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她的脑海里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想要用“不知道”三个字敷衍过去,但是一张口,却到底没能吐出这三个字来。“哦,你问他呀……”
第17章
好不容易应付过了王彦——“这名字我听着耳熟,人却没有见过,只知道他是先帝时某年的探花,后来官做得很大。这人的事就连书院里的先生们都不一定清楚,你若是想打听,不如去村子里转转,或许有老人记得呢。”——这也不算说谎,只不过一下子就把知道答案的人扯到了书院外面,又没有暴露出自己和外祖父的关系。
虽说知道几年之后外祖父会得到平反,但是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茴娘可不敢轻易向外人透露出自己的身世来。谁知道那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呢?万一是之前外祖父的政敌,想要对他的后人斩尽杀绝……说的自私一些,她连外祖父一家人的面都没见过,虽说从小是听着外祖父家里的事长大的,日后或许也还会受到外祖父的荫护,但是现在让她因为外祖父丢了性命,她又有些不甘心。
就算日后王彦发现自己是在敷衍他,自己现在说的也不算是假话,兴许能敷衍过去呢?况且就算他日后发现了——想来也是到了自己回京的时候,那时一度就连皇上都很看重自己,王彦虽然是皇子,自己却也不怕他。
大不了——大不了倒是再道歉好了,说清楚自己的苦衷,他堂堂皇子,想来也不至于和自己这么个苦命的小女子计较。
因此,她是大着胆子一下就把王彦支使到了村子里去,自己转身就回了薰德堂继续练字了。那天下午王彦没到书院上课,茴娘以为他是到村子里打听去了,想着以这些年村子里的长辈对外祖父的避讳程度,也不会说出什么来,也就不再在意这件事了。
***
“主子,这秦院长家的堂姑娘……怎么不说真话呀?”主子亲自出马都没能问出什么准话来,还被一句话又支回了村子里——虽说自家主子不至于真的再回村子里去做先前已经做过的事,但是康健想起来还是觉得不痛快。这份不痛快,也就被蕴含在了他的这句抱怨中。
“说真话?”王彦下午没去上学,此时正翘着腿倚在炕上,他玩味地把玩着手里的荷包,又扭头睨了康健一眼,“如果你是这位堂姑娘,别人随便问一句,就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了?”
“别人问不说也就罢了,但是主子您问……哎哟!”
王彦伸手一掷,手中的荷包就跃上半空,又准准地落到了康健的脑门上,砸得他一声惊呼。“我问?堂姑娘她知道我是谁啊?”他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少年气,又正色道:“依我看,她什么都不说才是对的。难道别人随便找你打听一句我的事,你就竹筒倒豆子似的都吐露出来不成?”
康健被荷包砸了一下也不敢抱怨,弯身把正在地上滚动的荷包捡起来,放到王彦手边,又一脸讨好地笑着,“主子的事我自然不敢四处乱说,除了那寥寥的几个人,谁配听主子您的事呢?不过,依主子的意思,这位堂姑娘什么都不说,反而是对的了?但是……这样一来皇上交待给您的事……”
“那事你放心,就算她不说,只要知道她在这里,就已经足够向父皇交差了。”他淡声淡气地说了一句,又看着窗外轻叹,“她什么都不说,自然是对的。可惜,知道她身世的人……”
对于白家和秦家的事,这些天在他绞尽脑汁地回忆之下,终于回想起一些片段,从中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故事来。
他记得白老先生出事那年他年纪还小,当时的父皇还只是宣王,皇后也还是宣王妃,每天晚上全府里的小辈都要被带到王妃的正院去给王妃请安。他甚至还记得,那是一个暮春的傍晚,天气和现在差得不多,那时他和生母一起住在正院的西跨院内,眼看着快到请安的时辰了,他就被乳娘抱着,跟着生母一道拐进正院给王妃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