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孟冬“哈哈”一笑,倒是表现得好似自己很大度一般,“王贤侄多虑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王彦才状似无意地提起,“其实崇实书院也是久负盛名——不只秦尚书,我记得先帝那个时候还有位姓白的太师也出身这里?叔叔说有一次陪今上说话的时候,今上还提起过那位太师,言语间很是推崇他的学问。”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族长脸上的神色。在他刚刚说到“姓白的太师”这几个字的时候,秦孟冬脸上神色似有些僵硬,又带着些诧异,似乎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忽然在他面前提起这么一号人来似的。不过,在自己说道后面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眼中又带上了些释然,应当是已经自己脑补出了一番缘由来。
“那位白老先生却是曾在我们这里读书。”他爽快地承认了下来,“只不过,王贤侄你可能年纪小不知道,他早年犯过事,这许多年都不曾听到他的消息,也没有什么人提他。没想到……”
他狐疑地盯了王彦一眼,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不知在转着什么主意。
王彦面色如常——如果一个村子里的族长就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不对来,他也就白重活一世了。“哦?这我却没听叔叔说过了。只听说这位白老先生当年殿试中了探花,后来却比同年的状元、榜眼成就都高,在翰林院没做几年就被后来的首辅大人看重,一路高升,再后来又坐到太子太师……与他同年的状元和榜眼反而不知道在宦海沉浮到了哪里。这或许是叔叔用来激励我的话,我当时听了也很向往。没想到……后来竟还犯了事。”
秦孟冬显然不愿意多说白善倾的事,“呵呵”笑了两声,假装没有听出王彦话中打听的意思。
不过,他不愿意说,王彦却不会轻易地就放过这个话题。有绕着弯地问了几句关于白善倾的事,最后逼得秦孟冬不得不把这个难题往别人身上推:“白老先生的事,王贤侄问我,我是说不出来什么的,村子里和白老先生熟识的那些老人这些年怕是也都走得差不多了。不过。”他微笑着顿了一下,“书院的秦院长却和白老先生是亲戚呢——孟章堂弟的母亲,和白老先生的夫人是嫡亲的姐妹,白老先生当初又是书院里的学生,对于他的事,孟章堂弟必定是清楚的。王贤侄何必舍近求远,过来问我呢?”
“啊?”王彦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的神色,“我倒是不知道,原来院长先生和白老先生还带着亲。”
“何止是带着亲?”族长冷笑一声,带着些许分明的愤恨和不屑,“他家收养的那位族女,还是白老先生的外孙女呢,当年逃过一劫,和她母亲一起被孟远堂弟送回族里,孟章堂弟好心,在她生母去世之后,就接到了家里一直当亲女儿一般地养着。王贤侄你说,这样亲近的关系,孟章堂弟怎么会不记得白老先生的旧事呢?”
虽说没吐露出什么白善倾当年的旧事,但是秦孟冬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却更让王彦吃惊。秦孟章家里收养的族女……那不就是……自己那位邻座吗?
她……竟然是白善倾的外孙女?
瞬间,王彦的心底就腾起一股“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父皇交给自己的差事,说到底还是为了以后寻找白善倾的后代做铺垫。现在父皇的心思还没有显露出来,几位皇兄还有大臣们也都还没有察觉。他不禁在回忆中搜寻:当年是谁办成了这件差事呢?
那年,父皇下旨说要寻找白善倾的后人,发还家产。后来,似乎是……
他又忽然留意到刚刚秦孟冬的那句话,“和她生母一起被孟远堂弟送回族里……”
王彦立时收敛起自己的心不在焉,状似无意地开口,“如果小侄没有记错的话,孟远是工部秦尚书大人的名讳吧?”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新鲜八卦,带着微微的兴奋盯着族长,“难道白老先生的外孙女竟是秦尚书的女儿不成?这些年小侄在京城生活,也听说过秦尚书和夫人伉俪情深的佳话,没想到,秦尚书竟然还有一门妻子?”
这世间,无论男女,其实就没有不八卦的。只不过男女之间着重注意的点不同,嚼舌根或许是女人的天性,但是男人们——在涉及到名利的时候,他们嚼舌根的本事和热情,其实也并不会比那些街巷里的长舌妇人们差。
不过,秦孟冬到底还是有几分清醒的,他只说了一句,“茴娘确实是孟远堂弟的女儿。”之后就不肯再详细往下说了。王彦再往下问,他就装出一副老道学的模样,连声说自己不好置喙堂弟的家务事,不肯再开口了。
秦孟冬不肯再多说,王彦也不可能在此时拍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来逼迫他,只好转了话题聊了些别的事,这才告辞离开。
不过,即便如此,今天的收获也已经够多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距离要寻找的人,竟然这么近。
并且,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自己隐约记得上一世白老先生的后人被找到了,但是对这个人本身却没有半点印象。如果白老先生的后人是个女孩子,还是外孙女,这就又说得通了——如果是男性后人,就算本人再抬不起来,也少不得从荫补的路子上给他一个出身,但是如果是外孙女,这就又赏无可赏了,顶多就是朝廷送些金银细软给她做嫁妆罢了。
***
茴娘却不知道在当下竟然有人连她日后的嫁妆问题都想到了。王彦的忽然消失,她虽注意到了,却也没有往多余的方向去想,只是坐在自己的小桌前,安心练字默写论语。在书院念了些日子的书,她现在已经可以大差不差地背诵下来整本《论语》了,虽然也难免磕磕绊绊,但是比起以前来,也算是不小的进步。
因为她不是书院里先生们的重点关注对象,日常念书更靠自己的自觉,偶尔忘记一、两个字,或是背错了一些,悄悄对着书改过来,也没有人能发现。
但是,这样“自己默写——自己纠错——再改正”的过程,因为置身其中可以更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每一点进益,所以倒是暂时兴趣十足,大有真的读成个女状元的劲头。既然连到书院读书的初衷都被她抛到了脑后,也就更顾不得别的了。
第16章
自从知晓了茴娘是白老先生的外孙女,生父又是现任工部尚书秦孟远,王彦再上学的时候,就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落到茴娘身上。
他年纪小,白老先生犯事的时候也就是二、三岁的年纪,那时的皇上还是个不起眼的宣王爷,他更是成日里只被允许在一个小小的跨院里活动。没见过白老爷子的面,自然更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子、茴娘生得像不像其外祖。
可是秦孟远他还是见过的,在他看来,茴娘和秦孟远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如果不是那天族长秦孟冬露了口风……他是绝对不会把茴娘和工部秦尚书联系到一起的。
每每思绪行进到这里,就会发散开来——毕竟,他的差事虽说是着落在白老先生身上,但是白老先生都已经去世十年了,茴娘又是个姑娘,就算在得皇上顾念,也很难影响到现在、甚至之后几十年的朝局。但是秦孟远却是现在的朝廷重臣,一举一动都更值得王彦注意。更何况,这些年在京城出了名的和秦尚书伉俪情深的那位尚书夫人——可是贵妃的娘家妹妹,三皇兄的亲姨妈!
并且,如果他对上一世的记忆没有出现什么差错的话……秦尚书家里的几位小姐,无论嫡庶,似乎最后都嫁给了贵妃的娘家亲戚。那如此说来,茴娘岂不是……
想到最后,思绪到底还是又转回到了茴娘身上。那日,他也是偶然从秦孟冬嘴里听到了茴娘的闺名,觉得这个“茴”字的音,倒像是寄托了什么似的,偶尔想到,就觉得似有深意。不过,等到了书院,真的面对茴娘的时候,他又从来都没有吐出过她的名字来——似乎书院里的人也没有谁真的唤过她的名字,王彦直到此时才隐约察觉到:这个书院之内,知道茴娘真实身份的,除了秦孟章一家之外,好像也不是只有他一人。
整个书院里的教授先生们,都如此维护她,是不是因为她是白老先生的外孙女?
不知不觉中,他的视线停留在茴娘身上已经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了,茴娘想要假装察觉不到都难——这样被人直勾勾的盯着,感觉可是太奇怪了。她忍不住抬头狐疑地看向王彦,王彦却半点没有被人发现后的局促,反而淡淡一笑,眼神中带着许多茴娘看不懂的情绪。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王彦不是王彦……而是别的什么人家的公子——哪怕是阁老家的孙子呢,茴娘现在就想狠狠地瞪他了。可惜,王彦的身份那样贵重,茴娘也只能强忍下来,索性不再往那边看了,低头闷不吭声地继续默写论语。
只是抄写的时候,心中还是放不下刚刚王彦怪异的举止:王彦不会又开始怀疑自己了吧?她的心“噔”地一下沉了下去。前些天好不容易才敷衍过去的,最近自己连余光都不敢多往他身上瞟,他怎么、怎么还能怀疑上自己呀?
一思及这事,她就再也静不下心来。心里忐忑不安,手就也跟着有些打颤,连着写了好几个字都没有写好,甚至连本来已经记熟了的几句话也都忘得差不多了——不说脑子里一片空白吧,但是乱糟糟地一会儿一个念头地浮上来,委实也也强不了多少。不过,她又不敢面对面地问——万一王彦并没有怀疑她什么,自己反倒是露了口风,那不是更糟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