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手中的火把光亮打在洞壁上。拓跋宏默默数着步子,估计着他们再转过一个弯,就要出现在眼前时,忽然暴喝一声,把手里捏着的小蛇直丢出去。冯妙听见他的吼声,赶忙也把自己手里的蛇丢出去。
白登山里的这种小蛇七寸子,毒性极强,过了大半个冬天,蛇牙上的毒液积累得更多。小蛇落在人身上,张口就咬,走在前面的两人惨叫一声,蹲下身去捂住了腿上的伤口。可那蛇毒蔓延得极快,没多久,他们就抽搐着倒在地上,只是一时半刻还不会死去。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人,拓跋宏骤然跃起,把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低声喝问:“是谁派你们来搜山的?”那人竟然也十分硬气,瞪眼看着拓跋宏,嘴角缓缓流下一行血来。等拓跋宏反应过来,他已经咬断了自己的舌根。
火把照亮了山洞,冯妙这时才看见,地上盘着大大小小十几只毒蛇,灰褐色的蛇身上,分布着铜钱大小的斑点,十分骇人。她向后退了两步,一双姣好柔美的眼睛里,全是惊恐。另外一边,被毒蛇咬中的人,还在地上翻滚扭动,情状狰狞可怕。
她第一次动手杀人,明明吓坏了,却不哭也不叫,只大睁着眼睛看着。
拓跋宏走过来,伸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把她僵硬的身子搂紧,柔声劝慰:“别怕了,人命都算在朕头上,跟你无关。”他转头对着地上的两个将死之人,一字一字地说:“你们听清楚了,要变成鬼索命,只管来找朕。”
冯妙缩在他怀里,双腿直发软。拓跋宏帮她紧一紧衣袍:“我们得继续走了,这几个人迟迟不回去,会引起他们背后主子的疑心,迟早会有更多的人找过来的。”
他拉着冯妙的手,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低声说:“你……很勇敢,我很喜欢。”
山腹里已经不能停留,两人踩着没过脚腕的积雪,一路向西走去。冯妙虽然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小姐,可也是从小养在深闺,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她连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只是默默跟在拓跋宏身后,尽量跟上他的步子。
天色由乌黑变成深蓝,又从一角渐渐染上一抹白色。拓跋宏在一处大石后面的背风处停下,对冯妙说:“勰弟的人应该就快来了,我们在这等一等。”
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腹中灼烧得难受,连昏沉睡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冯妙靠在山石上,目光越过拓跋宏的肩头,漫无目的地向远处看去。茫茫白雪、茂密树丛中间,似乎有个黑影在移动。她只当自己眼花出现了幻觉,用力摇摇头,再向前看去时,那黑影已经近了数十步,是一只一人多高的黑熊!
看来这场阴谋还没有结束,冯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黑色衣袍,那股气味能刺激老虎,便也能吸引、刺激其他的猛兽。她赶忙伸手去解扣带,要把外袍脱去,可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
拓跋宏察觉她的异样,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抽出匕首“嘶啦”一声划开了黑色外袍,扬手远远地丢开,拉着冯妙向相反方向跑去。
☆、143、计生连环(二)
那黑熊动作笨拙,速度却很快,四爪并用,很快就追到他们身后。四下连处遮挡都没有,眼看两人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拓跋宏索性停下步子,把冯妙拉到身前,语气是从没有过的严肃:“妙儿,黑熊只吃活物或是彻底腐烂的肉,待会儿你千万不要动,也不要出声,否则我们两个都要给它垫肚子,记住了么?”
冯妙已经怕极了,轻轻点了点头。拓跋宏抱住她,在她嘴唇上短促却缠绵地吻了一下,舌尖滑过她的嘴唇,带着无限的温柔眷恋。一吻过后,拓跋宏搂着她俯卧在地上,把她整个人压在身下。
黑熊走到近前,绕着他们转了几个圈,忽然伸出头拱了拱。拓跋宏死死压住冯妙,不肯翻身。黑熊湿嗒嗒的舌头,裹挟着粗重的呼吸声,垂在他们头顶,厚重的熊爪猛地往拓跋宏背上拍去。冯妙只觉得拓跋宏的身体骤然绷紧,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他们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可那黑熊还不死心,伸出生满倒刺的舌头,往拓跋宏背上舔去。他的外袍已经脱去,只剩下薄棉内裳,早已经被熊爪撕扯开了。舌头向背上一舔,倒刺勾进肉里,撕扯起一大片。
冯妙想象不出,用矬子一下下从背上撕扯下皮肉来,是什么样的剧痛。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她连抽泣也不敢,只能把手放进嘴里,死命咬住。只要发出一点点声音,他的牺牲就全白费了。
黑熊每舔一下,拓跋宏的身体就抽紧一分。他一声不吭,只有这一点细微的触感,让冯妙确信,他还活着。一连舔了五下,黑熊才又绕着他们转了一圈,低吼了一声,走回树丛里去了。
等到声响彻底消失,冯妙才试探着叫了一声:“皇上……”
拓跋宏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他的力气一松,冯妙就扶着他坐起来。他的背上已经血肉模糊,那种痛楚,像是从四肢百骸深处透出来,不是剜心刺骨可以形容的。
冯妙的眼泪止都止不住,落在雪地上,融出一个水窝来。
拓跋宏的声气已经很虚弱,却还是想逗她一笑:“哭什么……又不是你被狗熊非礼了……我一个男人,没吃多大的亏……”
听见他说话,冯妙哭得更凶,想要搂紧他,又怕碰着他身上的伤处。拓跋宏抬手抹着她的泪痕,虚着声说:“叫我……叫我一声,让我舒服一点……”
冯妙哽咽着开口:“宏哥哥……”话一出口,哽咽立刻变成了嚎啕不止的大哭:“宏哥哥!宏哥哥……”如果叫几声就能让他少些痛楚,她愿意一直这样叫下去。
此时天已大亮,山路上有阵阵马蹄声响起。冯妙从拓跋宏身上,摸出那柄匕首来,攥在手里。
几个身穿甲胄的人骑着马走到近前,最前面一人看清了半跪半坐的拓跋宏和冯妙,大惊失色,立刻翻身下马跪拜:“皇上,婕妤娘娘,臣救驾来迟。”
冯妙认出来人是广阳王拓跋嘉,气力一松,手里的匕首就掉进雪里。拓跋宏对广阳王微微点头:“你来得正是时候,果然没有叫朕失望。”他的一句褒奖,令广阳王和身后的亲随,都精神一震,却又露出几分羞愧,自觉并没有皇上称赞的那样好。
拓跋宏看一眼衣衫凌乱的冯妙,又看了看广阳王铠甲之外的披风,轻咳了一声。广阳王拓跋嘉立刻会意,脱下自己的披风,双手捧给冯妙:“请娘娘先委屈将就一下,臣这就派人护送皇上和娘娘返回行宫。”
“不,”拓跋宏缓缓开口,“直接送朕回平城皇宫,把找到朕的消息透露出去,但是要严密隐瞒朕还活着的消息。”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发白,眼睛里却流淌着杀伐决断之色:“朕要把这些装神弄鬼的人,全都引出来打扫干净。”
冯妙被送回华音殿时,人已经昏迷不醒。忍冬提前得了消息,也从白登山的猎场行宫,急忙忙返回宫中。半睡半醒间,冯妙恍惚听见有人一直在耳边哭,给她擦身子时哭,喂她喝药时哭,给她掖被角时也哭。
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声:“别哭了……”话语声低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那啜泣的声音却忽然转成了惊喜,一连串地问:“娘娘,你醒了?身上疼不疼?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冯妙尽力睁开眼睛,看见忍冬满怀期待地跪在床榻前,两只眼睛都是红的。她微微笑着回答“我没事”,身上却一寸寸酸疼得厉害。
忍冬嗫嚅着说:“娘娘昏睡了三天两夜了,怎么还能叫没事。”
冯妙没料到自己竟然躺了这么久,被忍冬扶起来时,头还有些发昏,手上和腿上都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下散发出微酸的草药气味。她想问问崇光宫那边怎么样了,可转念一想,侍御师和最好的御医,肯定都在那边照看,她平白问一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忍冬絮絮地说着话,因为冯妙话少,时间长了,她就变得话特别多,一个人能说上好半天:“娘娘被送回来那天,可把奴婢吓坏了,人烧得直说胡话,凉水浸过的帕子,敷在额头上一会儿就变热了。手上、腿上都是冻伤,幸亏高大人送了药来,才保住了命……”
冯妙听着这话奇怪,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忍冬用素瓷小盅端上一盅乌鸡汤,喂给她喝。大概是好久没有吃荤腥,油腻腻的鸡汤一送到面前,冯妙就觉得一阵恶心直泛上来,可胃里空空的,什么也吐不出来。
忍冬赶忙把鸡汤撤下去,换了清淡的粥上来,冯妙仍然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推开不要了。
一连躺了十几天,华音殿内几乎死寂得像冷宫一样,连御医都不曾来过。小半个月过去,冯妙才终于能起身,到院子里走走。算日子应该已经快到新年,宫中又该有大宴小宴。她对赴宴没什么兴趣,却盼着可以见见李弄玉。内庭女官不过是个说辞而已,等她跟始平王的婚事定下,就该回府待嫁去了。
皇宫里却静默得奇怪,冯妙侧耳细听,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哀哭声。“宫中出什么事了?”冯妙转头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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