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已经毫无悬念时,灵堂门外,忽然飘来一阵浓郁的酒香。一道身穿大红襦裙的身影,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灵堂里的人,几乎都带着鄙夷神情,抬起袖子遮住了口鼻,似乎那酒味,是对她们极大的侮辱。
李弄玉手里捧着一只酒坛,在金丝楠木棺前停住,忽然咯咯地笑了一声,指着棺木说:“你又先醉了,你从来就没赢过我……”
那些来祭奠的女眷,都用惊恐怪异的眼神,看着李弄玉。在灵前饮酒、穿大红衣裙,是极度失礼的行为,更何况这人,还是对她情深意重的未婚夫婿。
然而,更令她们惊骇的事情还在后面。李弄玉伏在棺木上,用手敲着棺板,扬声高歌:“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她仰头大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接着,把坛中酒一饮而尽。
那些贵戚女眷,根本听不懂她歌中的意味,只顾露出嫌恶的眼神。可冯妙听见那句”饮酒不得足“,只觉心中悲苦无限,眼中怔怔地流下泪来。
李弄玉何其有幸,能得到这样一个男子,恰恰爱恋她所拥有的一切。无论在别人眼中是好是坏,在他眼中,李弄玉永远是浑金璞玉,是他爱逾性命的珍宝。
“萧郎,”李弄玉抚摸着棺木,用她平日私下无人时的称呼,喃喃低语,“我曾经问过你,为什么当初选定了四姐下聘,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可我其实早知道了。那是因为你听说,陇西李氏的四小姐最负盛名、才貌双全。我告诉你,你错啦,我才是李家最好看的小姐。不管别人怎么想,你只能这么想。”
李弄玉平常从不穿如此艳丽的颜色,也不喜欢隆重繁复的打扮。可她今天特意穿了大红绣牡丹广袖襦裙,几乎与嫁衣一样,耳垂上戴了一对明月珰,衬得她容颜俏丽无双。
越是娇颜如花,越让人觉得世事艰辛无常。冯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弄玉,起来吧,时辰快到了。”李弄玉眯起眼睛,仔细看清了冯妙的脸,带着醺醺醉意说:“是你?那正好,我有两句话要……要跟你说,省得麻烦我再多跑一趟。”
☆、145、锦书难托(二)
冯妙拍着她的手背劝说:“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吧,执礼官已经在门外等了。”
李弄玉却对她的劝说充耳不闻,只管捏紧了她的手腕:“我不想继续住在清凉殿了,要是你也同意,我想禀明皇上,去华音殿跟你同住。”
冯妙知道始平王有时会去清凉殿,跟李弄玉私下见面,只当她害怕触景伤情,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只是华音殿狭小,住偏殿恐怕委屈了你。”
李弄玉也不客套,只低声重复了一遍:“我要过去。”
执礼官上前,按照亲王送葬的礼节,按部就班地进行。七根九寸多长的镇魂钉,一根根敲打进棺木中。直到最后一根镇钉敲牢,冯妙才终于相信,始平王拓跋勰,的的确确已经不在了。他做了世上最残忍的事,先给了无数柔情蜜意,然后才撒手离去,只留下他年轻的未婚妻子,从云端跌落谷底。要是他从没有建造过萧楼,从没有承诺过会陪着弄玉,直到“天涯海角,光阴尽头”,那么今天失去时,也不会有那么清晰的撕裂感。
冯妙转头去看李弄玉,见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棺木,就像平常偷偷注视着始平王一样。在崇光宫耳房,只要他转过头来,李弄玉就会飞快地别开视线,不敢跟他含满笑意的眼睛对视。终于有这么一次,她不用惊惶羞怯地躲闪了,可以大大方方地凝视他,因为他……再也不会转过头来了。
始平王未婚无子,皇帝的两个儿子都还太小,就选了任城王的世子,为始平王扶灵。灵车从皇宫西阳门驶出,经过平城主道,送往城西匆匆修建的陵寝。
因为始平王的丧事,宫中连新年的庆典都免了。拓跋宏对高氏越发优待,不但在元日当天亲自前往碧云殿向高太妃问安,还准许北海王拓跋详留在平城陪伴太妃,等到立春之后再去继续主持修建报德佛寺。崇光宫不再召嫔妃入内,拓跋宏想要见谁,就去谁的宫中,有时过夜,也有时停留片刻就走。惟一的例外是广渠殿,十天里头,拓跋宏总有三、五天留在广渠殿过夜,逗弄幼子,或是跟高照容说说话。
正月十五一早,内六局给各宫都送了新制的绢纱宫灯来。宫内甬道两旁,也摆上了宫灯,准备在入夜时分点亮。可没有人语声,再多的花灯,也只会越发衬得冷清寂寥。冯妙想起从前在昌黎王府时,这一天虽然也不能出门,但隔着院墙,却可以听见墙外街市上人声鼎沸。尤其是小院子的南墙下,外面就是一条偏僻的小路,经常有私下碰面的少年男女,躲在这里喁喁低语。平凡如灶间烟火的温暖甜蜜,是她那个时候幻想得最多的绮念。
昌黎王府内,也会热热闹闹地祭祀蚕神、迎紫姑。阿娘会自己编出好多谜语来,给她和弟弟猜。弟弟那时太小,总是猜不出来,她就悄悄地把谜底告诉弟弟,让他欢天喜地地去跟阿娘说,他全都猜出来了。阿娘明明看见了她在跟弟弟咬耳朵,也不说破,只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夸奖说阿夙是最聪明的孩子。只要几句简单的假话,三个人都能开心一整个月。
忍冬为了逗她开心,给她挽了一个凌云飞髻,又用青螺黛浅浅地给她勾了眉。刚刚妆成,崇光宫的掌事宫女如意就来了。自从林琅死后,她就开始学着打理些拓跋宏的贴身事务,如今也当得起一声姑姑了。
如意用食盒送来一碗汤圆,两双银筷。揭开盖子,滚圆浑白的汤圆,静静卧在撒了一层糖霜的汤水里,却只有一颗。忍冬看着奇怪,却不敢多问。
冯妙看见汤圆皮上,有一处用指甲掐出来的弯月形痕迹,微微低了头。汤水的热气迷住了她的双眼,竟然有些潮湿。“皇上今天在何处?”她轻声发问。
“回娘娘,皇上今天到广渠殿去了,二皇子前些天染了风寒,还在喝药呢。高娘娘一向不理事,宫女内监也不能叫人放心,皇上特意请了高太妃去照看。”如意恭敬客气地答了。
心口微微漾起一层酸涩,冯妙用银筷挑起汤圆,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半个放回碗里,又叫忍冬取过两颗盐渍梅子,放进食盒里,对如意说:“劳烦姑姑,把这个带回去,没人的时候,再交给皇上。”
忍冬憋了一肚子的话,等到如意走了才敢问出口:“娘娘,这又是哪一出啊?皇上冷落华音殿好久了,连汤圆都只送一个来。”
冯妙拈着绢纱宫灯上垂下的流苏,却不答她的话,抿着唇慢慢笑开了,腮上像扫了层胭脂一样,泛起红来了。看见汤圆皮上的月牙掐痕,她依稀猜着,拓跋宏应该是那个意思,一轮明月在,两处相思同。那是她选择重新靠近少年天子时,说出来的话。皇帝对高氏的厚待,未必是真心看重,只是摆出一副倚重的样子而已。即使他想来华音殿吃一碗汤圆,也不能随心所欲。她隐约觉得有些可惜,无法得他验证,究竟猜的对不对。心里第一次,因为一个猜谜射覆的玩笑,而忐忑不安。
过了午时,如意仍旧提着早上那个食盒来了,掀开盖子,半个汤圆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白色的汤水,滚着几粒芝麻。盐渍梅子被吃掉了一颗,还剩下一颗盛在小碟子里。如意把东西放下,对冯妙福身说:“皇上叫奴婢说一声,不过是解个闷罢了,不必再劳神想它了。晚上去奉仪殿给太皇太后问安时,皇上会穿湖蓝锦缎滚银边龙纹锦袍。”
冯妙笑着点头:“有劳姑姑传话。”又叫忍冬拿了一支成色极好的赤金簪子赏她。如意走后,冯妙又叫忍冬替自己染指甲,把当季合穿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挑选。原本早上起来时觉得懒怠不愿动,这会儿却因为如意送过来的一个小小食盒,全都变了。她终于确信了拓跋宏的心意,他想在上元佳节这天,跟自己一起吃顿饭。可惜他是皇帝,不能随心所欲,只能这样传递东西过来。
两人没有碰面,却一起吃了汤圆、尝了梅子,甚至还喝了茶。心里像藏进了一个秘密,只属于他们两人,这比独占他一整天,更令冯妙欣喜。
想到他就着自己咬过一半的汤圆,吃下了另外半个,冯妙更加不好意思。要是面对面,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近乎挑逗的举动。咬在松软甜腻的汤圆上,触感与亲吻那人的薄唇,相差无几。
而他特意叫如意说明了今晚的穿戴装束,想必也是希望,能看见她精心妆扮,彼此契合。冯妙的目光从衣衫上一件件扫过去,反复比较了几次,才选定了一件鹅黄色绉纱长裙。这身衣裳正月里穿,还显得有些单薄,可她想着鹅黄配湖蓝色,应该是很合宜的,坚持叫忍冬伺候自己换上,等出门时再加件狐狸皮大氅取暖。
因是上元节,各宫妃嫔都会到奉仪殿问安,去得太早或太晚,都不妥当。冯妙估计着大半人都去了,才带着忍冬往奉仪殿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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