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时不时从车中观望北燕的风土人情。这个地方胡汉杂处,彼此倒也和睦。
罗逾有时候怕她寂寞,会下马到车上来陪着她,顺便给她讲些北燕的习俗。
杨盼问他:“我看这里也以种植为主, 到平城也是这样吗?”
罗逾答道:“是呢。过了阴山,气候和土地不宜种植了,才以游牧为主。北边柔然, 则是苦寒之地,无耕种的地方, 只能游牧。这次西征,得了西凉的大片土地和河西走廊的商贸重地, 我父汗的眼界会更远呢。”
确实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地方。
杨盼隐隐有些不甘心,又问:“那么,你们这里管理民众, 用的是游牧的法子,还是我们中原的法子?”
罗逾这次倒是望空想了想,然后说:“游牧了那么多年,陡然一下子全数转变,只怕也不可能。我们鲜卑族的部族,原本是一氏为一部,辗转放牧,谁强就归顺谁,归顺了谁就听谁的话,帮谁打仗;至于谁弱么……”他笑了笑:“草原狼可不相信怜悯。”
其实南朝也差不多啊,不同的是儒法礼教,会把那些弱肉强食的本质遮遮掩掩,显得更“好看”一些。当然,当君王的多些顾忌,讲求“正统”,也确实减低了不少恶意的杀戮。
杨盼一时也辨不清谁好谁坏,说道:“怪道我阿舅叫我以史为鉴,果然门道多。”
罗逾笑道:“我父汗在潜邸为王的时候,其实特别醉心于汉人的学问。现在他嘴上口口声声说‘咱们鲜卑族’,其实我看他在统领部族上、协调军需上,暗地里可用了不少汉人的法子,所以西凉之役能大获全胜,也不乏有效法中原的地方呢。”
杨盼的眼睛俏伶伶瞟着他:“哼,我看西凉一场仗,你那场苦肉计最管用!”
说完拉着他的胳膊扭了一把:“要是下次燕秦两国打起来了,你站哪一边儿?”
罗逾揉了揉胳膊,笑着说:“我父汗是读汉人书的人,又见识了你阿父和王蔼,想必知道有的骨头是啃不动的。他又不傻,你放心好了。”
现在南秦如日中天,马背上出身的皇帝除了怕老婆什么都不怕,杨盼忖度着跟阿舅读史书时读到的那些王朝沉浮,几乎无不是由内乱而土崩瓦解的,心里倒不由又些后怕,有些庆幸——所幸是重生一回,改变了罗逾救了自己事小,改变了两个弟弟才是南秦之后五十年的福祉啊!
他们闲闲地聊天,又聊到了罗逾的家庭上。罗逾的眸光没有刚才那么暖融融的,似乎不大愿意提及,但是新妇进门,少不得与家人相处,让杨盼早些知道自己这个皇室的家庭的那些个不堪,也许她也能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临时抓瞎,给人做了筏子还不自知。
他沉沉地说:“我父汗,虽然是读汉人书的皇帝,但是,他到底还是草原上长大的,没有汉人的那种温文尔雅。我也一直不是他喜欢的孩子,从小冷眼长到大,战战兢兢陪着我阿娘在他手下讨生活,说真的,小时候过得连他身边的奴才都不如。你嫁过来,其实是委屈你了。咱们婚仪之后,我尽早要求就藩,带着你和我阿娘离开是非之地。”
杨盼关心的不是她未来的公爹,而是她未来的婆母:“啊,你带阿娘就藩?你们这里可以这样吗?”
罗逾愣了一愣,摇摇头说:“未有先例,但总要一试。我阿娘留在平城,我哪里能放心?一辈子都要被她的安危牵制着。”
杨盼心道:说你精明,你说到亲娘就傻!你作为这么能干的儿子,又娶了隔壁大国的公主,还想远远地在藩地避秦……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你父汗是不会放心你的。不放心你,自然要拿你阿娘做质子,还让你安安稳稳带走?
如此一想,她心里突然火花儿似的一闪:如此,有些情况是不是也应该相机而动?若是弥天大谎,是不是也不宜快速戳破?
杨盼假作无意又问:“你阿娘,曾是南朝的公主吗?”
罗逾微微蹙着眉:“人都说是,可她自己从来不承认。”
说到娘亲的身世,罗逾心里也开始存在了越来越多的疑惑,但是事关母亲,很多内容只能自己嚼碎了咽下去,他终不欲杨盼裹进他母亲与前朝的是是非非中。所以,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眼睛瞟到车窗外,好像不愿意再讲话了。
若是上一世遇到这样的情景,杨盼必要逼问出个三三四四来,每每会惹得罗逾不快,而后和她扯谎。
杨盼便不再做声逼他,见他悒郁,她就软绵绵地斜倚着他的肩,抱着他的胳膊,说:“事缓则圆。她是你的母亲,我心里只认这一点,将来和你一起孝顺她——只是我从小被阿父骄纵惯了,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担待我不是故意的,好不好?”
罗逾心里大为感动,握住杨盼的手,俯身在她额角吻了吻,说:“阿盼,你有这颗心,我就不再纠结了。前朝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沧海桑田,本来就不是人力所能改变。我在南秦这些年,也感佩阿父的为君之道真正是圣明。日后,我们只管孝顺我阿娘,把后头的生活过好,岂不是强过还永远活在回忆里?”
杨盼乖巧地点点头。见到了尖站,她推推罗逾道:“该吃饭了,我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呢!”
罗逾捏捏她鼻子说:“怎么不早告诉我?我知道你爱吃零嘴,从南秦带了一大堆呢!一会儿吃完饭给你带到车上吃。”
杨盼欢呼一声:“我现在就要吃!”
“不行。”罗逾像个疼爱妹妹的哥哥,又捏了她鼻子一把,“现在吃了你就不好好吃饭了。那些零嘴能当饱的?吃完饭才许吃。”
尖站是驿路上供来往的公人休憩的地方,秦汉时就很兴盛了,北朝使用驿递,也是和南边学的,兼着有的是好马,一路上常见马匹流星般飞驰而过。当然,驿站的条件是供驿卒休憩用的,自然不会太好。
皇子和公主的人马占掉了驿站后半边的安静屋子,简易的饭菜流水一般送上来,吃得确实不大好,对于南边来的人而言,干干的肉脯、粗糙的麦饼和酸溜溜的劣质酪浆更是难以下咽,只能对付着混饱肚子。
罗逾见杨盼吃得艰难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忍,叫人把路菜全数拿过来:“到城里有公馆或行辕的地方,再重新备些好的。大秦的公主嫁过来,可不能委屈了。”
那时候的路菜其实也简陋,重油重酱,就为了下饭。杨盼本来是个很挑食的人,也是跟着父亲巡幸四方才改了点毛病。此刻看着一篓篓的路菜,心里无比怀念母亲沈皇后的厨艺。
她突然眼睛一亮:“咦!这糟油茄子,好像是我阿母烧的!”
阿母做的好吃的,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倒在碗里的糟油茄子,鲜香而软烂,拌着鸡腿肉丁,带着南方特有的糟香,闻之垂涎。沈皇后在送嫁女儿的前夕,是如何大着肚子亲自下御厨房,含着眼泪做这样一道耐放而鲜美的路菜,杨盼简直吃一口就能想象出,因而吃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罗逾,你也来尝尝嘛。”她含着眼泪说,“我阿母的手艺,我以后大概就尝不到了……”
罗逾看她离家这些天,其他时候都是一派开朗,唯有今日吃到饭食哭得满脸花,倒有些心疼她。他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舍不得再吃了,却听杨盼对身边的金萱儿招呼:“叫皇甫郡君过来尝尝吧。她长那么大,连建邺都没出过,怕是更不习惯外头的饮食了。”
皇甫亭被叫过来,脸上没有什么好脸色,白白一张脸,眉目疏淡,唯有一双眼睛像落着晨星似的。她依然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缣丝衣裳,里头衬着竹布中单,不卑不亢到杨盼面前,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杨盼说:“怕你吃不惯驿站的饮食,刚刚突然看见路菜里有吴郡那里风味的,想必你也会喜欢,特意叫你一道来尝尝。”她指了指面前的坐席:“你也是皇家人,在我面前不必拘礼,坐吧。”
皇甫亭看看一边坐着的罗逾,冷笑道:“公主未免也太不拘礼了吧?我自七岁,便不与臭男人同席。如今虽然形同女奴,却更不会为嗟来之食赔上笑脸。”
扭身施施然而去。
金萱儿等她走了,才气哼哼说:“公主别理她!给脸不要脸!大概还以为自己是前朝的临川公主呢!也不想想前朝多么招人恨,从平头百姓到世家大族,大概没有帮衬他们的。他们皇甫一家子,还想翻天不成?”
罗逾持筷子的手微微顿了一顿。
杨盼看在眼里,笑着说:“何必落井下石?前朝复辟自然不大可能,但有心之人要借他们的名分作乱,那可是常事。”
罗逾放下筷子说:“阿盼,我不瞒你,有的事,我也得想法子给我父汗和阿娘一个交代。”
“比如鸽子脚上的布帛,命你给南秦重创?”
罗逾如遭雷击,怔了一会儿方问:“你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作者今天又把北魏发迹的简史读了一遍,感念萦怀。
最有意思的,五胡乱华的魏晋南北朝乱世,崇奉汉人法度的前秦和北魏都相对强大,而纯粹以胡法治国的后赵、后晋、若干慕容燕国,相对都昙花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