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帆扬起,楼船慢慢驶离河岸,渐渐变成玩具般大小,又渐渐只剩一点白影。
南秦众臣小心地看着皇帝黑沉沉的脸色、毫无喜气的眉眼,终于有人劝道:“陛下可要回銮?”
皇帝摇摇头:“还要等人。”
大家识趣地劝:“河边风大,陛下要等二殿下,不妨到御幄里等,臣等看见风帆来了,再知会陛下便是。”
皇帝答应了,脚步浊重,模样粗鲁,把御幄的门帘甩得“砰砰”响,里面服侍的宦官很快一个个灰溜溜地出了门,远远地守着。
而独自一人待着的皇帝,才终于可以任凭泪水滚珠似的落下来,到克制不住声音的时候,就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
半个时辰左右,外头有人回禀:“陛下,二殿下带着北燕七公主回来了!”
皇帝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用袖子吸掉脸上的泪水,又对着摆在那儿的明光铠的亮面照照自己的脸,看不见泪痕了,才起身振衣,到外头去看。
临安王杨灿,带头给他施礼,他身边的,是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姑娘,浓眉大眼,皮肤雪白,长得不算精致,但因为眉眼出彩,整体很夺目,有点像叱罗杜文,年纪虽小,也颇具飒爽英姿。
皇帝笑问道:“这是七公主咯?叫什么?几岁了?”
那个小公主咬咬嘴唇,汉语说得不错:“回禀陛下,我叫喀芸,十三岁了。”
“比我们家阿火小两岁。”皇帝笑着,又看看杨灿,“倒是和你一样年龄。一路上你没欺负人家公主吧?”
杨灿皮了脸一笑:“我还敢欺负她?她不欺负我就不错了!”扭头对这位叫喀芸的七公主问:“是吧?”
喀芸公主冲他一皱鼻子,仿佛也不太在乎面前的是南秦的皇帝,取笑自己的是皇帝的爱子,而自己将孤身远离家园,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皇帝的目光又飘到两个人身后,身后除了扈从皇子的人马之外,空荡荡的。皇帝脸色一变,问:“王蔼呢?北燕没有放他回来?!”
杨灿回答:“王蔼病倒了,是真的病,我在平城去看望过他,病得很重,完全起不了身。喀芸的父亲说,长途奔波,只怕人要出事,万一死在路上,他不能背这个黑锅。所以,只说王蔼病好之后再送回来。”
皇帝锉着牙齿,当着喀芸公主的面,不好骂粗话,只能忍着气说:“好吧。先请公主回营帐休息。阿灿,你跟朕到御幄去。”
杨灿知道父亲自然是要问王蔼的事,见他胸脯起伏,挽起半截袖子的胳膊上肌肉贲张,青筋暴露,小小临安王心道:妈呀,可别迁怒到我头上来……
他战战兢兢地离父亲老远,不敢首先说话。
皇帝坐下来,拳头在桌子上一锤,然后问:“你真的到平城的牢房里看过了王蔼?”
“真的。”杨灿不敢撒谎,“而且不是在牢房,是北燕单独给他安排的屋子,还挺清爽的地方。当然,人之前是受了不少罪,原来那么健壮的小伙子,给折磨得面黄肌瘦,背都有点佝偻了,我看了他身上,前面后面无数的鞭伤,新的压着旧的,我几天晚上闭眼就是那皮开肉绽的狰狞样子……”
“但是,”他又说,“这次的病,我也偷偷问了王蔼,并不是假的,是从牢狱里一放出来就已经这个样子了。王蔼虽然也想回来,但是实在支撑不住,他说他倒是愿意哪怕骨殖回来,葬在故土。但是儿臣想,死人哪有活人好……”
“你说得不错。”皇帝杨寄素来不是爱迁怒别人的性子,看了儿子一眼,又说,“这位喀芸公主,是娶给你阿兄做太子妃的,你少跟人家嘻嘻哈哈的,叔嫂之间,要讲避讳的。”
皇帝眼睛最毒,杨灿一声儿也不敢吱,乖乖点点头:“其实儿臣也没做啥……真的,小姑娘好玩,有时候逗逗她。我在平城,到底也战战兢兢的,还是她好几次帮我说话,我心里也挺感激她的……”
“感激也不能错了位置!”皇帝斥道,“人家说好了,是嫁过来做太子妃的!”
杨灿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皇帝抬手作势要抽他,他急忙往后一蹦,皮着脸说:“阿父,我不是说自己,我是为阿姊抱不平:咱阿姊多么尊贵一个人,怎么嫁过去不是太子妃呢?不应该啊!”
皇帝把手放下来,在他脑门上一戳:“你又懂了!北燕太子早娶妃了,听说是宰相家的女儿,也是权势通天的,能休了另娶你阿姊么?能叫你阿姊当人家妾么?再说了,还有感情!感情!”
小儿郎不大懂男女之间的感情,却笑着说:“感情我懂啊!罗逾那时候伴读阿兄和我,不就常常对阿姊眉来眼去,找着机会就去讨好。噫……”
“滚!”皇帝对儿子喝道,“早点回去扒了你那层皮好好搓洗搓洗,脸都黑了一圈了!”
杨灿摸摸自己粗糙的脸,嬉笑着告退了。
却说杨盼,跟着罗逾踏上了楼船,里头相当阔大,是一间一间的屋子,都装饰得豪华,但是花纹带着游牧民族的特色,看上去好不习惯!床榻也是高床,可以垂腿坐着,她甩着两条腿,把裙子翻出波浪来,抬头问罗逾:“他们说,船是晚上到岸,驿站不干净,行馆又远,所以下了锚在船上住一夜。那么明儿上了岸,还要走多久啊?”
罗逾挨着她坐下,帮她把裙摆理顺,笑道:“到平城,马车的话十天吧。”
又问:“怕苦吗?”
杨盼摇摇头,从楼船的窗户里往外看,黄河的波涛平缓,一道一道的浪头,折射着夕阳的光:“我只是有点想家。”
罗逾知道想家的苦处,环着她说:“可不是呢,我在外头五年,一到害怕、孤寂的时候就会想家,想家里的小火炉,想阿娘织布‘噼咔噼咔’的声音,想我那个年幼早夭的妹妹……不过你放心,害怕、孤寂这种,我都不会让你有。”
杨盼嘟着嘴:“要是凡事都那么简单倒好了。不过,我不怕。”
她转过脸,亮晶晶的黑眼珠望着罗逾:“晚上,我睡这儿,你睡隔壁?”
罗逾点点头,在她脸上偷了一香:“一个人,会不会嫌冷?”
杨盼笑了:“这才初秋,才不冷呢,我都怕自己晚上踢被子。”她又左顾右盼:“我的侍女们睡在哪儿?”
罗逾耐心地一一告诉她:“你的侍女们,值夜的睡外间好伺候你,不值夜的睡楼下,一道睡楼下的还有建德郡君皇甫亭。她一路上不声不响的,我倒怕大家怠慢了她。”
杨盼对皇甫亭不感兴趣,叹了口气揉了揉肚子:“我倒是想阿父阿母想饿了。”
晚饭也开出来了,罗逾真像照顾新媳妇一样照顾她,盘盏全端在杨盼屋子里,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拿解手刀给杨盼切肉、卷饼,桌上有煮的新鲜羊蝎子骨,他怕杨盼不习惯捧着骨头啃,耐心地一点点把肉给她剔出来,剔成一盘子推到她面前。最后问:“饭后有奶茶,不过我怕你喝不惯,偷偷从中原带了些团龙,就是这里烹煮的器具不全,可能没那么好喝。”
杨盼笑着吃肉吃饼,最后从银壶里倒出奶茶,看了看,又嗅了嗅,说:“我不挑的,我饿肚子都饿过,什么都吃得惯。”
喝了一口奶茶,表情有些纠结,但是还是咽了下去。
罗逾心里感动,伺候她吃完了,帮她把手指头一根一根擦干净,才说:“好好睡一觉吧。楼船上会有些晃悠——”
杨盼笑道:“就像小时候的摇篮一样。”
罗逾愣了愣,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诧异地感觉自己为什么对小时候的生活这些点点滴滴完全没有印象?
夜晚降临得比南秦晚,杨盼打了个哈欠,看看外头漫天的星子,连黄河水里也是一层密密的银光,她放下帘子,关上门,抱住被子睡觉。
没想到北边的气候真和建邺不一样。建邺的夏天像个蒸笼,秋老虎也厉害,往常这个时节,晚上肚子上搭条薄巾就够了,今儿白天还不觉得,晚上居然盖着丝绵被子还有些凉。半夜三更的,在别人家的楼船里,箱笼都锁在下头,杨盼也不想麻烦人,把衣裳盖在被子上,蜷着身子打算糊弄一夜算了。
突然,门上“笃笃”响了两声,杨盼因为冷,睡得浅,顿时惊醒了,暗暗的星光里,隐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开门走进来,径直到她床边。
“罗逾,你干嘛?”杨盼峻然问道。
☆、第一二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清水小甜章
罗逾坐下来, 伸手抓她凉滑如玉的脚丫子握了握, 然后说:“我就知道你嫌冷!”
杨盼的脚踢了踢他,拒绝被他抓着:“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罗逾背着光, 仿佛是不大高兴,但还是低声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乱碰你。”
他厚脸皮地钻进杨盼的被窝里:“咱阿父讲的, 未雨绸缪。所以我睡在隔壁时就后悔了, 给你准备的丝绵被子太薄了,可惜我这些年一直不习惯麻烦别人,都不像个皇子, 所以愣没张口,半夜想想不对——可别到了平城拜会舅姑,结果又是打喷嚏,又是淌鼻涕的, 可才真丢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