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稀罕物,杨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看着好奇,不由取过来盘玩,半爿半爿对起来,还能成一整只玉虎。“这叫什么?”她问。
皇帝笑道:“虎符。”
“啊!”这可是久仰大名的玩意儿,军机上用它,以两爿相合为调动大军的信物。杨盼一直在后宫生活,没见过这东西。
这件虎符与一般铜制的不同,黄玉雕成,显得小巧玲珑,精致可人,尤其是虎腹中错齿的设计,分毫不差,真正是匠心独具。
皇帝教她拨动机关打开虎符,然后才把半爿玉虎挂在她的脖子里,谆谆说:“所以,还有一件大嫁妆,是十万大军——开到北燕境内诚然不可能,不过我放在与扶风郡相邻的华阴,外做军屯的模样,日常种地修渠,与百姓无异,为首的将领取另半块虎符。但是,一旦见符,农人立成军卒,放下锄把,拿起长戟就是战士。你不能滥用它,一旦用了,他们就会为你卖命。”
杨盼嘴都张大了,好半天郑重地说:“阿父,我但愿我用不到它。”
皇帝摇了摇头,似笑不笑地说:“闺女,不要犹疑,你的丈夫只是个不受宠爱的皇子,上头还有一个谜一样的阿娘。你前头的路并不一定好走。你在读《女诫》时读过这句:‘得意一人,是谓永华;失意一人,是谓永讫’,记得你那时候还呛郭师傅呢,非不服气。如今换个思路:你与丈夫将是一体的,他的得意失意,是你的得意失意,你要支持他,帮助他,当然也要让他愿意听你的话。夫妻一体,也是其利断金的。”
“前路再难走,也终可以走下去。”做父亲的抚着女儿光滑的脸蛋,“咱们又不能陪你一辈子,人的命运又不是谁可以控制得了的。阿盼,阿父信你的能耐。”
杨盼心中酸楚,终于感觉到她像一只离巢的小鸟,应该要飞了,要振翅远飞,再没有凭籍和依赖,千山万水、千年万载也都得自己去飞。
她跪在父亲面前,伏在他腿上含着眼泪点头:“阿父,我懂了,我都懂。”
皇帝长叹一声,但也笑眯眯说:“好了,早些休息吧。过了苍盂山,离寿张也就不远了,过了黄河,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所以现在,先不能把身子骨给糟蹋了呀。”
杨盼听话地离开了。
皇帝抚着大腿上她的一处泪痕,深深呼吸,在纷乱的心思里理顺了接下来的思路。他终于抬头道:“把北燕五皇子请过来。”
罗逾本已经熄了灯睡下了,倒不是困倦,只是满腹的兴奋,除了幽暗的房间、暖融融的被窝,好像别无适合的地方来回味再四。
所以当皇帝杨寄派的人来喊他的时候,他正从绮梦中被打断,有点懊糟,但又不敢怠慢,赶紧起身穿戴,对着镜子照了一把自己,唯恐形象不佳,惹丈人爹不高兴。
他进行宫大殿的时候,天都黑了。皇帝正准备用膳,见准女婿来了,笑融融说:“来,给驸马加一副碗筷。”然后用筷子点点罗逾,笑着说:“别辞!我是百姓家的出身,不比你们皇家人尊贵。但是一颗真心交给你,你不要不给我面子。”
对丈人爹,罗逾只有畏服,不敢轻视,告了罪坐在皇帝下首。
皇帝在外巡视,餐饮简单,大碗的肉,大碗的菜,大碗的麦饭和髓饼,另外爨筒里有热乎乎的南酒,仅就两爨筒,看得出饮酒很是节制。
罗逾擦了手,见皇帝好像也不爱用宦官宫女在身边服侍,便挽起袖子亲自伺候切肉、盛饭、舀汤。
皇帝也就客气两句,并不阻止他,反而倒嫌跪坐久了腿麻,散开双腿跷着,一副粗豪的模样。
“罗逾……还是叫宥连?”丈人爹先自笑了。
罗逾笑着说:“陛下取笑了,臣的姓氏叱罗,转为汉音就是‘罗’,家里小名也就叫阿逾。陛下不习惯臣的鲜卑名字,还叫罗逾挺好的,臣自己都习惯了呢。”
“好的,罗逾。”皇帝仿佛在咀嚼这个名字,嘴里嚼着肉,半天咽下去才又说,“这么久处下来,我信你对阿盼是真心的。”
罗逾不由就抿嘴笑了,好一会儿犹带着一丝羞怯:“多谢陛下。”
“咱们南边,叫‘阿父’。”皇帝纠正他。
这真是把他当自家人看。罗逾感念由衷,点点头说:“是……阿父。”
“你也看到了,咱们家里,不是出身皇室世家,没有那么多狗屁的规矩。我们一大家子和和睦睦,虽然不像贵胄家族中端得住架子,但是自己个儿心里美快、舒服,我觉得也就够了。”他话锋陡然一转,“但是你家不同。我信你能对阿盼好,愿意照顾她、保护她一辈子,但是,两个国家毕竟打了那么多年仗,好一阵歹一阵的,我还是担心的。”
罗逾的笑容褪去了。
如果说“照顾好阿盼,爱她一辈子”,他确信自己能够做到,那么,让阿盼避开朝中的纷争,避开和亲公主可能面对的不幸命运,他没把握。
他的母亲,对南秦充满了恨意;他的父亲,乾纲独断,从来不把感情当一回事。
丈人爹担心的,确实是他无力掌控的。
他只能期期艾艾说:“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安安分分躲在扶风郡当一个富贵闲王,不让阿盼卷进军政里。”
“小郎君,逃避怎么解决问题啊!”杨寄笑了,拍了拍准女婿的肩头,又为他倒了一杯南酒,搛了两筷子肉在盘子里,才说,“有不争之心,不错;但以为不争可以避得到桃源里去,不可能!”
“请阿父指点。”
皇帝摇摇头:“其他指点我谈不出。我自己是个从平头老百姓,当了大头兵,又一步步到今天的位置上的。回顾过往,现在还觉得做梦一样。如果上苍叫我再来一次,说不定我也宁愿还是当个平头老百姓,在家陪着老婆孩子,挣点吃饭喝酒的钱,闲来摇摇摴蒱,小日子就满意了。”
“但是,”他转折道,“当箭到弦上的时候,就身不由己了,我只有站得越高,才越能够保护家人。当年我被逼着这么做,现在觉得,也唯有这么做——这个世道太艰难了,不是‘想’或者‘不想’就可以决定命运的。所以,我是个赌徒,最终赌赢了却并不是因为我是赌徒,而是因为我早早地绸缪,把自己的路都铺好了。”
罗逾低头喝着杯子里的南酒。
南酒味道不烈,带着淡淡的甜醇,入口余味绵长,一如丈人爹的话。
他再抬头时,说:“阿父的教导,我明白了,使十分力,成一分事,这十分力就是值得的。要护着阿盼平安,护着我们一家子平安,首要是我必自强,而后无人敢辱。”
皇帝沉沉地看着他,最后一笑,再次拍拍准女婿的肩头:“我就把阿盼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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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章
皇帝大军开拔后, 很快就到了属于东平郡的寿张——这是一处军事要塞, 毗邻黄河,屯着南秦的水军。
河道不宽, 在晴朗的白天,能看见对面的楼船和旌旗的幢幢影子。这次和亲带有交换的性质,所以人虽到了, 却不忙着渡河, 先遣使节到对岸致意,亦即是等到一起出发才不会吃亏。
对接好了,临安王杨灿将带着北燕七公主向南回国, 而罗逾则带着南秦长公主杨盼前往平城举办婚礼。
遥遥地已经能够看到对岸扬起风帆,杨寄知道该是和女儿离别的时候了。他到云母车边,揭开车帘,金萱儿正在为主子整理发髻。
今日虽然不是婚仪, 但是也要严妆。皇帝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总是小儿女相的闺女打扮得如此成熟妩媚:梳着盘云高髻,戴着金丝九翟珠冠,稚气的刘海已经被抿到耳后, 露出光如满月的额头。长眉入鬓,朱唇饱满, 两颊的钿花金光璀璨。宝蓝色的袿衣,松花绿的垂髾, 水泻般的湖色长裙,颈中璎珞,腰间环佩, 精致无俦。
皇帝瞬间恍惚,这还是那个软绵绵傻乎乎的小家伙了么?是不是她一瞬间就长这么大了?
“阿父,”那朱唇微启,“女儿要告辞了。”
两行泪倏忽从她眼角滑落,颤着嘴唇但是还在笑。
皇帝感慨万千,喉结上下滑动着,最后笑着伸出手:“闺女,来。”
做女儿的,驯顺地起身把手伸给了父亲,小心地下了马车。
黄河边刚起的秋风还带着暖意,皇帝理顺杨盼头上步摇的垂珠,理顺她随风飘飞的蜜合色披帛,然后仿佛就不知道怎么表达对孩子远嫁的留恋与不舍了。他近乎粗鲁地眼睛一横,看向罗逾,又把另一只手伸出来。
罗逾迟疑地伸手过去,被皇帝钳子似的一抓,然后把一双小儿女的手并在了一起。
“小子,”皇帝向罗逾侧过头去,声音低低的,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要是我知道你对阿盼不好,我的北府军就荡平扶风,荡平平城——不惜任何代价!”
然后转了笑脸,堂堂皇皇地高声说:“五皇子,朕,就把爱女交给你了。愿你们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早生贵子,花开满堂!”
罗逾小心地拉住杨盼的手,郑重地对皇帝点点头。然后帮她拎起裙角,缓步上了跳板,又上了装饰华丽的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