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岭笑道:“可不是十三了,眼看着就长高了,就不听话了,有几回把她阿母气得哭呢!”
沈皇后安慰道:“女郎家就是这样的!小时候觉得乖巧贴心,到了十三四岁上就跟小乳猫突然长了爪子似的,凶巴巴到处挠人!像咱们阿盼——”她眼一瞥,正看见杨盼拉着脸,缩在角落里使劲掰一条蟹腿,都快掰成齑粉了。
“哎!”做母亲的长叹一口气,“她要当老姑娘只好让她当了。谁编出来的‘皇帝女儿不愁嫁’,我真想撕了他的嘴!”
沈岭笑一笑:“缘分没到嘛,急也没用。皇后放宽心吧。”
吃了一会儿螃蟹,气氛松乏下来,皇帝论政一般不怎么避开妻子儿女,边嚼蟹肉边说:“今儿跟你说的,北燕那里,到底会是什么意思?我看他叱罗杜文用兵,不是随意妄为的主顾,一定存着什么阴谋。”
沈岭说:“退是为了进,毋庸置疑。只是突然退让,大约是有后手。这会子突然派使臣来我们这儿,司马昭之心,很快就要揭破了,陛下稍安勿躁,等他消息就是。”
两个人又谈灾后江夏郡的修复、安民,又谈这季稻子麦子收成不好,得拿哪里的存粮弥补,最后说:“兖州和冀州的兵已经屯好了,雍州那里也加强了防务,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打仗吧,一动兵马,生生一年消耗五年的口粮。好容易过了几年国泰民安的日子,大家都怕打仗。西凉那里,要二十万石的米麦,给他了八万石,还没要那么高的价,也算仁至义尽了,他真的国运衰微,我们也帮不了他。”
“不过李知茂那半老头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说他!”杨寄最后摇着头评点道,“本来我们的盟誓好好的,北燕也不敢轻易欺负他。可他倒好,为一个女人,生生坏了兄弟的关系,还被人家摆了一道!现在估计后悔也晚了。女人哪,啧啧……”
沈皇后听得不乐,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皇帝像喝多了又被泼了一盆凉水似的,顿时精神地坐正了,讨好地看看老婆,看看大舅子,说:“女人要都像我的皇后一样正心诚意,一心为自家男人好,才能一荣俱荣嘛。你看,人家以前都说我是烂泥糊不上墙,现在谁敢说?我这烂泥,自从娶了旺夫的老婆,都能飞天上了……”
“好了,好了。”沈皇后说,“不会说话,偏生爱多嘴。你烂泥飞上了天,还打算把人间砸几个坑出来么?”
北燕的使节一路从邗沟乘船到建邺,顺风顺水的季节,几天就到了。
到了建邺,持国书入朝,彼此客客气气的模样维持到皇帝杨寄看完了国书。
皇帝的脸色已然变了,笑容完全是硬绷出来的,牙齿缝儿嗞出字儿来:“怎么,贵邦的国主儿女多,婚配难,到处撒网找媳妇?”
这话说得粗鲁。
北燕使节倒也忍得住,笑笑说:“陛下说笑了,止战之殇,莫过于和亲。您看我们和西凉,到底是儿女亲家,虽有不和,想着儿女的面子,少不得打落牙齿肚子里咽了,互不计较,所以退兵自守。如今想想,我们毗邻的四国,我们大燕只结两家亲似乎对贵邦不厚道。念着咱们的皇子还有一位没有婚配,便想求贵国的公主出降,日后就如那大汉朝时的旧例,敌人都翻做朋友,和和美美岂不太好!”
“呵呵!”皇帝冷笑着,军营出来的粗鲁性子眼看就要发作,一个“放——”出了半截音,北燕的使臣倒也是个汉语利落的,立刻接上调子:“可不!婚配之后,我们自然放人!那个谁——柔然的驸马,贵国的将军——王蔼。”
皇帝剩下的那个“屁”字硬生生被自己憋回去了。
下头的大臣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间都是惊喜之色——毕竟一个女孩儿家换一个忠勇的将军,划算得来!
唯有王谧挺身而出,对来使当头一个大啐:“要脸不要脸啊!拿这招数威胁陛下?!咱大秦不缺大将军!有一群呢!不缺!”
“王太傅!王太傅!”皇帝急忙示意他冷静。
王谧深知皇帝宠爱几个孩子,杨盼虽然没做成他王家的媳妇,但也是高山仰止的公主啊,嫁到腥膻之地的北燕去,换谁谁舍得啊?!
北燕来使倒也有唾面自干的雅量,拿袖子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还是一脸和善的笑容,拱拱手说:“不急不急,陛下慢慢忖度便是。”
皇帝虽然气,但不能闹得比王谧更过分,毕竟,王蔼还在人家手上呢。他笑眯眯吩咐人送使臣到公馆休息,又叫送最好的蔬食,安排最有趣的活动,务必把人伺候好了。
在太极殿屏风后谛听的布衣国舅沈岭,见到怒冲冲回到后头的皇帝,一脚一个蹬掉了鞋子,在坐席上气得跺脚:“放他叱罗杜文奶奶的狗臭大驴屁!他癞蛤_蟆想吃天鹅肉!我们汉家的公主是随便嫁给他们鲜卑人的?就是汉代和亲,也没有嫁皇帝亲生女儿的呀!”
他又犯愁:“妈的,他知道老子是孤儿,家里一个兄弟姊妹都没有,拿捏准了连个姓杨的侄女都没的。我他妈不是已经给他送了个李耶若么?还他妈嫌不够?!”
沈岭知道皇帝今日是真犯了脾气,也触了愁肠,一口一句脏话,倒是多少年前就改掉的陋习又回来了。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的女儿十三岁,不知他们肯不肯?”
皇帝吃了一惊:“嫂子能同意?”
然后“嗐”了一声摇摇头:“就她同意,我也不能同意啊!谁家闺女可以给他北燕糟践啊?”
沈岭说:“可是你舍得王蔼?还是舍得兖州冀州?”
皇帝默然了。
他好一会儿才又跺跺脚:“可是阿盼我也不舍得。先拖吧,好吃好喝好玩伺候着北燕那帮子人,看看接下来什么动静什么风声——叱罗杜文只要先忍不住有动作了,我们这里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了。事缓则圆!”
沈岭也算默认了。他算是聪明一世的人,再想不到真正使“拖字诀”的,却不是杨寄,而是北燕那帮暗渡陈仓的使节们。
北燕来求亲,大家都忙着义愤填膺,再没一个人关注到在角落里默默看着,想着,而且本该是这场大戏中的女主角的杨盼。
沈岭在藏书阁读书的时候,听见杨盼“笃笃”敲门的声音,和两声轻呼“阿舅,阿舅”。沈岭放下手中书函,说:“公主请进。”
进来的是个十足的大姑娘了。
就如花儿开到极盛的时候,她的美丽也到了最娇艳的时候。
杨盼有时候揽镜自照,十九岁的年纪,上一世的她还是满眼的骄纵与懵懂,飞扬而傻乎乎的快乐;今世的她读书、经事、吃苦、反思,一点点条分缕析过往的事,才发现首先得让自己强大起来,才有能力去坚守她的爱情。
她跪坐在沈岭的面前,慢慢开口说:“阿舅,我有几个问题。”
“公主请讲。”
杨盼说:“北燕的使节说,他们还有一位皇子没有婚配。阿舅对他们的国事比较了解,可否算一算,会是哪一位皇子?”
其实她自己也大概知道,但是等舅舅给她确认。沈岭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觉得这话是诓我们的。北燕的前四位皇子早就婚配有了正妃,也没有听说谁要续弦。第五位皇子,也就是罗逾——”
杨盼低了头,低声说:“嗯,他的鲜卑名字叫叱罗宥连。”
沈岭端详着外甥女儿的神色,顿了一会儿才说:“听说叱罗杜文为他聘娶了西凉的公主,在北燕送公主给李知茂的时候,他就把西凉公主接回去了。”
小女郎的神色更为黯然,“哦”了一声又问:“六皇子呢?”
沈岭说:“聘娶的是柔然的公主——所以这次柔然才肯跟北燕沆瀣一气。”
“七皇子呢?”
沈岭笑道:“有点小。不过,家有长妻,也不是不可以。”
“有多小?”
“听说十四岁吧。”
杨盼嘀咕了一声,谁都听不清在说什么。沈岭也自失地笑了:“确实太小了啊,还是个孩子呢。”
沈岭说:“不过,北燕娶嫁热闹得紧,皇子公主婚娶还有赦囚的习俗。叱罗杜文娶李耶若,赦免了十恶之外的三成死囚;六皇子娶柔然公主,也免掉了戍边的三成徒犯。唯独没有听说五皇子婚娶和赦囚的消息。”
他顿时看见杨盼的眸子亮了一下。
于是紧跟着追问:“你是不是还在想他?”
杨盼赶紧低下头垂下眼睑,但是过了一会儿说:“我是想他。也爱不上别的人。但是,我也很清楚,我不会嫁给他。”
“怎么,你怕吗?”
杨盼疑惑地抬头,这个问题抿心自问,她好像真的是怕,怕前世可怕的一幕重演,自己落得个盲从盲信,自己犯贱,嫁给了一个杀人的畜生。
沈岭追问着:“因为怕嫁到北燕,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还是……怕不能信任罗逾——叱罗宥连?”
杨盼再次抬起的眼睑泪水盈盈,睫毛都湿了:“阿舅,我想救王蔼。”
☆、第一一五章
“阿盼, ”沈岭摇摇头, “这是国事,不需要你插手。你阿父, 也不会用你来换王蔼,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