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在南秦所学,又派上了用场,几场漂亮仗一打,石温梁的那些手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差想拔了“李”字旗子改挂“叱罗”了。
罗逾带着人远远地到西凉京都张掖城外的时候,父亲的骑兵已经在城门外包围住了,远望过去黑压压的,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走近则见这些人都一脸肃穆又满是兴奋,连马匹都不停地喷着响鼻,不安地尥着蹶子,让骑在上头的人也期待着主上一声令下,他们便可以放马一冲,在张掖这座富庶的国都抢掠个痛快。
城墙上放下绳缒,吊篮里是临危受命的西凉谈判使。
来人被困城中,已经饿得面黄肌瘦,一张脸上满是赴死之色,到了叱罗杜文面前也不肯下跪,昂然道:“燕国可汗也不想想金城公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啊,知道大家望眼欲穿,我已经在把和爱情无关的进度条一再快进了。表急,表急。处置好西凉,就是求婚(古代语境的求婚)。
☆、第一一六章
罗逾进皇帝御帐觐见的时候, 西凉谈判使被割掉了两只耳朵, 留了一条命驱赶回城里送信。地上淋淋漓漓俱是鲜血。
罗逾看了看地面,小心地绕过, 不让自己的鞋子踩在血迹上,而后看父亲背身负手,仅仅背影, 都能感觉那山雨欲来的可怕气息。
“父汗。”他还是谨慎的, “儿子带着投降的武州兵来了。南边一路,总体平靖。不过,父汗若有闲兵, 与西凉接壤的南秦凉州郡,还该当心。”
皇帝回了头,看看胜利而来的儿子,总算有了一点欢喜的神色, 对他说:“把你身上的西凉军服脱掉。”
罗逾穿着囚服进西凉,要换穿铠甲时,自然只能临时用武州的军备物资。
他应了一声“是”, 接下来就犯了踌躇。
皇帝已经扭头对伺候他的宦官道:“朕那套明光铠,连着里面的紫色襜褕, 拿过来给五皇子。”
少顷襜褕与铠甲捧来,罗逾吃了一惊, 襜褕满绣龙纹,铠甲上铸着狼头——这是一套崭新而规制极高的军服。“父汗!儿子当不起……”
皇帝抚了抚紫色襜褕,又抚了抚打磨得锃亮的铜甲, 笑了笑说:“立这样的功勋,便得一套铠甲赏赐,也不算逾矩。”
罗逾心里澎湃,而且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赞许的笑容,倒比听其他人多少句夸赞还感到珍贵。恍惚间觉得父亲年轻的时候一定俊美得邪气而撩人。他低头脱下西凉的军服衣衫,皇帝已经抖开襜褕,亲自披在他身上,又帮他把沉重的铠甲系好,笑着说:“大小还挺合适。只是你要多吃点肉,还瘦了些。”
儿子已经与父亲一般高了,两个人目光能够恰好地平视,也是难得不带任何猜疑和惊惧。
父亲凝视着儿子,叹了口气后说:“刚刚西凉的谈判使,拿素和的性命威胁我。”
罗逾急忙问:“素和现在怎么样?他们要什么?”
叱罗杜文冷笑道:“他根本不是真的想谈——他叫我退兵到甘州之外,答应割西海一郡给我——打发叫花子么?我说,他要是把金城公主全须全尾地送出来,城破之后,我饶全城官员、百姓,当然还有他的一家子,所有人的性命。”
想着西凉两位谈判使缺了耳朵呻_吟的模样——彼此都是苛刻的条件,谈判自然是没有成。现在毕竟没有破得了这座坚城,李知茂自然还要再搏一搏。做皇帝的,哪怕是亡国之君,也要尊严。
“可是……”
叱罗杜文闭了闭眼睛,淡淡说:“素和为国牺牲,我会厚葬她的。”
罗逾的嘴唇颤抖着,但没有劝谏,只说:“儿臣这次在武州能够功成,深觉内乱才能陷一国。父汗可否让儿臣试一试,若有机会救妹妹出来。”
皇帝睁眼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但若是将我这里一片大好的胜局搅和出问题了,我会拿你问罪!”
罗逾沉沉点点头:“好!若是儿子犯军法,父汗要杀要剐,儿子绝不皱眉!”
罗逾躬身告退了。皇帝撩开一点御幄的帘子,看着他疾步前行的背影:紫色襜褕崭新挺括,黄铜的明光铠穿在身上,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显得金光熠熠,他仿佛看见的是自己年轻时的背影。
他那时候是父亲的幺儿,长得最好,头脑最聪明,最得父母的宠爱。但是排行小,一切机会都没有不说,还遭兄长的忌惮。
开始他也并不在乎,当一个闲散的藩王也很不错,自由自在,读汉人的书,喝最美的酒,娶最漂亮的女子回王府做妾室,尽情地享受富贵荣华。
但是,没有实权,一切美好都是镜里花、水中月。他的阿干——太子叱罗乌翰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先皇的遗诏,命他所有有儿子的庶母殉葬。他从扶风郡往救不及,只从窗户里看到母亲悬垂的双脚,他咬牙泣血地忍了;接着,就在新皇帝登基大贺的筵宴上,看见他一直最喜欢的、打算娶回家做正妃的女子,正端坐在嫔妃的席位上,大着肚子,正眼儿也不瞧他。
他还是只能选择隐忍,因为没有实力。
扶风郡王府里的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的拳头在木柱上击出了鲜血,但当他的皇帝阿干派人来褫夺他的兵力、权柄的时候,逼迫他立侧妃贺兰氏为正妻的时候,不让他祭拜母亲的陵寝的时候,他也都是笑嘻嘻地答应下来。
他一步步算,一步步谋,不断强大自己,借力打力,最终登上了至尊之位。可惜那时候才发现,纵使登上了这个位置,也不是可以呼风唤雨、心想事成的。
甚至有时候,得到的越多,越有强烈的空虚感。
入夜的时候,皇帝节制地要了一杯马奶酒,慢慢品味着酒里的热辣酷烈。
外头传来一阵悠远、空旷、凄凉的乐声,仿佛是从泥土里来,却低低沉沉、飘飘悠悠传得好远。
皇帝持盏的手停住了。
这些年来厮杀于朝堂、沙场,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欣赏过音乐了,倒是这会儿突然触动了愁肠。
那乐声呜咽一般,一点点钻到人心里,沉郁的共鸣,翻起心底里最深刻的伤楚。他竟不知自己已经听得泪流满面。
一曲终了。
皇帝还怔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余音也早听不见了,但还在他心里袅袅的。他觉出脸颊上的湿漉漉,急忙用袖子擦了脸。
期待再听一曲,但乐声像梦幻里来的一样,久久未能再闻。
皇帝叫来外头的人问:“刚刚那曲子是我们这里的谁吹的么?”
外头侍卫答道:“是呢。是五殿下带来的武州士兵中有会吹埙的。”
“真好听啊。”皇帝赞道,“那士兵呢?”
侍卫道:“跟着五殿下去张掖城门下了。”
叱罗杜文顿时一激灵,从悠扬的乐声余韵中警醒过来:“什么?!他去那里做什么?”
侍卫摇摇头:“五殿下只说陛下许他自主,他也没带太多人,一小队武州骑兵就摸过去了。”
“胡闹!”皇帝明白过来,皱眉道,“快随我点兵,静悄悄跟到城门下头去。”
张掖城门下,他们又听见了那如泣如诉的埙声,真正是一夜征人尽望乡的乐音。皇帝远远看见墙角下的几十个黑影,摆手止住跟进的队伍,静观其变。
少顷,城楼上燃起熊熊的火,有人在大声叫喊着什么,武器相击的锐声响起,城楼上带火的旗幡、燃烧的尸体在城墙上抛下一道道火线,“咚”“咚”“噗”“噗”……陨落到地面就仿佛不见了。
叱罗杜文微微笑着,自语道:“四面楚歌啊。这样化用,倒也使得。”
突然间,城门打开了,里面火团团奔跑出好些人来。而埋伏在城墙下的若干黑影则突然暴起,拍着马把枪杆往门缝里一插,卡住城门的门轴,然后策马飞驰了进去。
皇帝顿时眼神一凛,对后头吼叫道:“跟上!入张掖城!”带头拎马飞驰。
城墙上的哨楼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城楼之下,刀兵闪耀,也打成一团。北燕军队援救得时,很快控制住局面。
皇帝看见罗逾在他前面遥远的地方,拍马直往张掖的宫城而去,身上的明光铠在夜晚的火光中闪射着刺目的光。
“宥连!宥连!”他在身后大叫,但是隔得太远了,中间又是嘈杂的刀兵碰击、马蹄乱响、人声马嘶……哓哓嚷嚷,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个身影压低着身体,俯伏在马背上,是最矫健的骑手的模样,偶尔拔剑砍杀,偶尔挽弓搭箭,都显得勇猛而轻捷。
皇帝知道喊了他也听不见,最后只轻轻宛如自语:“小心!”
罗逾已经看到,张掖宫城也一片大乱。
宫城三道门口,大臣、侍卫、宫人……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明明还有武器,却失去了战斗力,他一箭过去,就是一声惨叫,而旁边的人麻木了一样,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知道朝另一个方向逃命。于是,他身后的其他武士也纷纷放箭,瞬间就占领了宫城的三座大门。
里面也燃着熊熊的火焰。
罗逾飞驰到一个正在拎着裙子狂奔的宫女面前,横马拦住了她。那宫女一声尖叫,然后就是瘫软在地,喃喃地求饶:“别杀我……别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