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问:“里面的火是谁放的?”
“陛下,陛下自己放的。”宫女说。
罗逾明白,这是绝望了,与其拖家带口被敌国俘虏,还不如自己一死以寻个干净。自焚虽然痛苦,但骨殖全混在一起,日后一笼统埋了,尸体也不遭曝晒凌_辱。
但是,肯求死,说明谈判的资本也没了。他顿时心里打鼓,急忙问那宫女:“你可知道北燕的金城公主,关在哪里?带我去,我就不杀你。”
他的剑尖犹滴着鲜血,宫女已经吓得无力反抗,连连点头:“陛下把废贵妃带到大殿了,说要和她一起死。”
她跌跌撞撞带罗逾去大殿,那里现在像个冲天的大火把,重檐的屋宇上腾出烈焰,烧得正“哔剥”作响。
罗逾推开步履蹒跚的宫女,飞速解开明光铠最重的甲片,又在殿前的水缸里迅速浸湿了斗篷,裹在身上就冲进了大殿中。
里面黑漆漆的,火光虽大,却什么都看不清,一阵阵浓烟顿时把人裹住了。罗逾眯着眼睛,用湿漉漉的斗篷掩着口鼻,喊着“素和”,在里头摸瞎一般寻找。
眼睛过了一会儿适应了一些,隐隐看见侧殿门里有人影幢幢。
罗逾用胳膊肘撞开侧殿的门,里头的火势不算大,但屋梁上吊着几十个人,尚能看出华服美饰,均是女人。再朝边上的座位上一看,果然看见了那个松垮垮、胖墩墩的身影。
☆、第一一七章
李知茂还没死, 手握着一柄亮闪闪的刀, 胳膊箍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披头散发, 已经晕厥了,正是素和。一边的炕床上,还躺着几个正在啼哭的小婴儿。
李知茂惨笑着说:“这不是送亲来的叱罗皇子么?你来杀我?”
罗逾懔然的声音响起来:“你想活, 我给你一条活路。”
李知茂笑着:“活在叱罗杜文的手里, 只怕还不如死吧?”
罗逾抬头环顾四周挂着的尸体,悬梁而亡,估计是李知茂的后妃和公主们。成王败寇, 果然是如此残酷。他说:“你想死,也得我成全。否则,我就叫你生不如死。”
李知茂满脸愤恨,又是不信他的威胁, 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刀,好像要勒上叱罗素和的脖子。
罗逾挽弓的速度极快,一箭飞过, 精钢的箭镞一下子打断了李知茂的肩胛骨,拿刀的那只手顿时无力地垂下来, 变成瘫软的一块死肉。
李知茂眼看着罗逾橐橐地过去,瞪圆了眼睛说:“给我一个好死!给我一个好死!”
罗逾上前踏住他的胸脯, 使他无法动弹,然后低头探了探素和的鼻息。他终于微微笑道:“好,我可以让你就这样焚死在这座表示你荣光的大殿里。但是, 请你告诉我,和妃是哪个?她的幼子小罗汉又是哪个?”
李知茂努嘴指向着房梁上自尽的一个影子,又指指炕床上犹在无力哭叫的一个男婴,最后问:“你问他们做什么?”
罗逾说:“梵音公主临死前求我,救她的母亲和幼弟。我对不起她,但我会补偿她。”
他把小男婴的襁褓绑在背上,又抱起昏厥的素和公主。外头的火势越发大了,他湿漉漉的斗篷裹着三个人,鼓鼓囊囊的,沉甸甸的。他一脚踹开侧殿的门,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往外面冲出去。
外面已经变了一个乾坤。
控制皇宫的人都是北燕军士打扮。
罗逾正在诧异,就看见叱罗杜文从人群中走出来,停在罗逾刚开始脱下的一堆铠甲前。
罗逾磕磕巴巴说:“里头在烧,我怕行动不便……”
皇帝粲然一笑,目光投向了他怀里的人:“是素和么?”
罗逾点点头,皇帝几步上前,也是先探了探素和的鼻息,然后看了看儿子和女儿被燎焦了的发梢,灰扑扑的衣衫,以及乌漆漆的脸。
皇帝一把抱过女儿,摸了摸她凌乱的长发,又轻轻捶了儿子的肩膀一下,笑道:“攻城这种事不要冒险独行,要寻找支援,阿爷是你的后助,你放心就是。”
然后他冲着天空大吼:“我们赢了!”
立刻,潮水般的呐喊声、欢呼声响起来,声浪几乎把天空中的云层都震出了波纹一般。大殿燃烧得尤其光芒万丈,照得叱罗杜文的脸庞也又红又亮。
而失败方顿时陷入了地狱。
皇帝默许将领和军士放抢屠杀。一直富庶的张掖,有无数达官贵人和富室豪门,此刻全部不如猪狗,或杀,或奸,或捆缚得如同待宰的猪羊丢在冰冷的牛棚猪圈里。一连三天,北燕的狂欢,西凉的泥犁,街道上血流如蛛网一般,尸体和被奸_污抛弃的女郎横陈着。
罗逾厌恶这肮脏的场景,简直不想踏出帐门一步。
他找到一个信任的武州士兵,把李知茂的小皇子递给他:“你去郊外,找个肯要孩子的家庭,把这个孩子送给他们养吧。”
那士兵大概也心里正惶惶,此刻才五味陈杂地说:“到底……到底五殿下心善。卑职立刻去办。”
“打仗就是这个样子的。”罗逾苦笑了一下,不知是安慰那士兵,还是说服他自己,然后回身去看他的妹妹。
素和公主已经醒了,住在最好的营帐里,四周香喷喷的,软软的氍毹毯子铺了一地,金碧辉煌的饰品比皇帝的御幄还要多。几名宫女正在小心为她修剪焦枯的发尾,给她粗糙开裂的手上涂油膏,并给几处烧伤的地方擦药。
素和一副恹恹的样子,见到罗逾时眉目里才有了点光。
“阿干!”她叫道。
罗逾对她笑了笑:“还有没有哪里疼痛或不舒服了?”
素和摇摇头,眼睛里盈盈的都是泪:“能活过来,已经够好了。还要多谢阿干冒死相救!”她的目光巡睃过营帐四面,满满的不屑:“他以为,我还在乎这些东西!”
她经历了怎么样的惨痛,罗逾也不知道,因而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只能陪她叹了一口气,看旁边有一盘樱桃,便拿过来给她递了一个:“新上市的,尝尝看。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正说着,一道光一亮,营帐的帘门被揭开,皇帝叱罗杜文钻进来,笑融融道:“素和今日有没有好些?”自然而然地走过来,看看女儿手上红肿的烧伤,又摸摸她的头发:“我的素和受苦了。”
素和公主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皇帝知道她在生气,倒也不以为忤,说:“我已经吩咐平城准备最隆重的仪式,一是你阿干封王的册礼,一是加封你为晋国公主的册礼,还有,你和宫门侍卫统领阿翰罗的婚仪。”
素和公主诧异地抬起头,然后又低下来,这次,罗逾看到她脸上的一丝娇羞。
皇帝转头看着罗逾,说:“宥连,你出来一下。”
罗逾跟着他到外头,皇帝看了看头顶灰茫茫的天空,说:“你的顾虑不错,是我大意失误了——南秦果然乘乱从凉州出兵,把煌河一带给抢占了,中间隔着山脉,要夺回来很难。现在等于西凉被分为三股,山南归南秦,西海归柔然,其他地方归我。山南一带,我真憋屈得慌。你说,我是拿王蔼换山南,还是换你的和亲?”
罗逾不意他问这个,顿时愣住了。
皇帝冷眼打量着他,见罗逾始终不说话,不由不快,冷冷道:“马上就是一郡之王,这点敢说话的决断力都没有?”
罗逾被他激得抬头说:“换得山南,也是日日要警惕南秦;若得南秦广陵公主和亲,才是捉住了南秦的命脉。”
“所以他会肯?”皇帝挑唇笑问。
罗逾说:“他一定以为我们要山南啊,猝不及防,虽不肯,之前不是提了那么多和亲的要求?现在变成了出尔反尔,到底落了下势。”
皇帝点点头,但又问:“那么,若是捉住了南秦杨寄的命脉,将来有一天我与南秦征战时,你可舍得交出南秦公主来?”
罗逾被他问愣住了,好一会儿想起皇帝先跟他说的“决断力”,便摇摇头:“若是成了夫妻,我就要护她一辈子。”
“那我让你娶南秦公主干什么?!”
罗逾毫不畏惧地说:“和亲可保两国和平。父汗有了西凉那么大的草场,再吃下去,就要撑着了。”
皇帝眸光陡然一冷,拳头一捏,似乎想打人。但是,他忖度了一会儿,却是冷笑了一会儿,说:“再议。”
其实儿子说得没错。开疆拓土虽然是好事,但是,吃多了会撑,地方管得太大了,又是不同的民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处置好西凉的政务,叱罗杜文回到平城,按他计划的那样赏赐功臣,抚恤将士,将罗逾封了扶风郡王,又给新晋晋国公主的素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从南秦而来的使节也回来了,两国表面上维系着客客气气的模样,就只谈到王蔼时扯了一会儿皮。说到用广陵公主和亲来换回王蔼,南秦的皇帝杨寄居然答应了,但是提了几点条件,其中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必须由皇子亲自到南秦去接亲。
叱罗杜文不由盘算起来:放在几年前,他眼睛都不眨地就会吩咐罗逾前去接亲,但是现在,这个儿子聪明强悍,一如年轻时的他自己,送到南秦去,估计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自己不是活生生送了个质子给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