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一滴泪悬垂下去,接着是另一滴:“阿舅, 两方面我都想过了。和亲的好处, 他们嫁公主过来,我们嫁公主过去。就是打个赌吧,赌谁更不忍心。如今王蔼危在旦夕, 阿父不能用两个郡去换他,可是可以用和亲换他。我确实也怕我不能信赖罗逾,可是我可以试他,我一直在找某一个点, 一个拿住他痛脚的点,或许,是权力和感情之间的孰轻孰重, 或许是婆婆和媳妇的一场拉力战,或许是他对抗父亲的能力高下……但我……”
沈岭先想笑她犯傻:同样是当父母的, 有凉薄的,有恨不得把心都挖给孩子的。叱罗杜文很显然是前者。但是, 听到后面,他面色凝重下来,仔细地一句一句回想着杨盼颠三倒四的话。
“阿盼, 你是不是感觉到什么?罗逾的母亲?”
杨盼吸溜吸溜鼻子,说:“我当时放他回北燕,就是因为他说他要害死他的母亲了,我心生不忍,就放他走了。后来……他其实偷偷到雍州来过一趟,偷偷和我见了一面,那时候我看他,衣着讲究,器宇轩昂,回北燕后似乎是受重用的。他和我说……他并不想娶西凉的公主。这次又有与我们和亲的话题出来,我觉得……我总觉得……”
“我晓得了!是西凉要糟糕!”
沈岭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的藻井纹样,虽然说的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显得异常冷静。
“阿盼,”他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背手兜了两圈,然后才又接着说,“你坐这儿别动,我亲自去叫陛下去。”
“啊!”杨盼有些羞涩,“我……我偷会罗逾的事可千万别告诉他啊……”
沈岭笑了笑:“你的消息将立大功,你阿父还计较这一年前的小过么?”
杨盼阻止不及,加之脑子一片乱如麻似的,只能傻傻地藏书阁里等着。
皇帝和沈岭很快过来了,都是面色凝重。沈岭说:“陛下,叱罗杜文筹划已久。西凉自从娶了北燕的公主之后,看似和北燕、柔然的丝绸贸易做得赚了不少铜钱,其实经国济世的命脉已经叫北燕给扼住了;接着又是两国分兵进攻,现在突然退兵,却遣使到我们这里来谈,谈得不疾不徐——”
皇帝已然明白过来:“是拖着我们不去救西凉,他那里好暗渡陈仓!”
他跺脚道:“我发兵往凉州去救他!”
沈岭并不阻止,但是说:“偌大一国,真的能救?”
皇帝顿住步子。
沈岭笑道:“西凉估计玩儿完了,咱们今年遭灾,杯水车薪,不足以活一个国家。但是就像围棋枰上,四处都叫围住了,只有连一脉出去,做个活‘气儿’。屯兵凉州,观望西凉,若是无可救药,便以‘救’之名,和北燕、柔然夺一夺。”
说白了,就是趁北燕、柔然打得正欢的时候,自己也去黑吃黑抢块地盘来。不光彩,但是,便宜了敌人,不如便宜自己。
杨寄本来就不是那种头脑僵化、抱着圣贤书不放的老冬烘,他挠了两下头,便一拍大腿说:“成!不能白便宜了那两个狼狈为奸的狡猾家伙!”
沈岭又说:“北燕的求婚,不妨也答应下来。”
皇帝侧目道:“答应?谁嫁过去?你闺女?”
杨盼的脸红了,又白了。红了是因为害羞,白了是因为有点害怕。
沈岭却摇摇头说:“谁都不嫁过去。但是要装得像准备把广陵公主嫁过去一样,跟他们谈:和亲可以,只做嫡妻,不做侧室或填房;然后,必须是北燕皇子亲自来大秦接亲;再然后,公主嫁过去,除了新婚拜见舅姑之外,余下的时间,只跟皇子住在封邑里。”
杨盼怔怔地听,都忘了害羞和害怕。做嫡妻,那是必须的;皇子来接亲,估计是罗逾吧,她好再试探试探他;住在封邑,远离政治旋涡,或许可以得以善终……舅舅到底想得周全。
她正想由衷地夸夸舅舅的时候,却听沈岭又说:
“当然,这些都是假象,要的就是把北燕皇子叱罗宥连骗过来,拿住他以后,和北燕换王蔼。若是叱罗杜文舍得儿子,咱们舍得王蔼也就可以交代了。王蔼虽殉国,换了北燕皇子一死,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杨盼目瞪口呆地望着舅舅,他笑得春风和煦,一脸慈祥,她还第一次看到舅舅如此心狠手黑、而又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这不是落了个说话不算话的名声么?”她磕磕巴巴问。
沈岭挑眉看着外甥女儿:“有什么说话不算话啊?我们但只问他:你不是娶的是西凉公主么?骗婚么?那‘说话不算话’的帽子不就扣到他们头上去了吗?”
杨盼嘴张得更大了:还能这样啊?!
政治果然黑!现在想想,上一世罗逾杀她,大概也是出于他立场上的“国家大义”“牺牲小我”了。是不是也能理解了?
但是心里上接受不了啊!杨盼已经潸然泪下,抽咽着说:“你们都太坏了!”夺门而逃。
皇帝看看他大舅子。
沈岭到门口张了张,果然看见杨盼藕色的裙衫闪出了门。他摇摇头:“要真这么做,只怕咱们广陵公主又要偷偷放人了。”
皇帝不高兴地说:“你可别假戏真做啊!我可没答应真拿闺女和亲啊!”
南秦是这么谋划的。另一方面,李梵音公主的死,北燕做出满是愧疚的模样,和柔然一起退兵九十里,似乎公主这一死反而舒缓了两国剑拔弩张的形势。
李知茂虽然悲痛爱女的暴卒,但是原本咄咄逼人的军政可以暂缓,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不过和亲公主之死,不问责不能直面群臣和百姓的愤慨,所以他奓着胆子向北燕送了国书,质问他们:好好一个公主送过去,怎么会好端端就没了?
北燕很快回书,言是尚未举行婚仪的小两口关系不和,一次口角之后动起手来,皇子叱罗宥连一时不慎,失手杀死了公主。
西凉国主李知茂脸色阴沉沉的,松弛的脸颊微微颤抖,仿佛两团巨大的粉条。
“怎么办?”他问亲信的大臣,“梵音的脾气不好,我也知道。但是脾气再坏,做男人的难道不该大度着点?有口角,哪怕打两架也行,怎么就至于弄死了呢?梵音好好一个孩子,我看着她一点点慢慢长大,哪晓得有一天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得到底心疼,涕泗俱下。
亲信的人到底理性得多,此刻只能默默看国主哭泣了一会儿,等他平静些了,才敢说:“陛下节哀……公主薨逝,而且是这样一个亡故的方式,确实叫人切齿。但是……若是想着报复总归危险。确实有一个北燕公主在我们这儿,可是我们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了,两国的关系就彻底崩裂了。到时候,等于把进攻的口实给了北燕,他再次袭来,我们却又打得过么?”
当然打不过!国库空虚,存粮尤其少,能维持这一年老百姓不饿肚子就算要念“阿弥陀佛”了,哪有闲钱和余粮去打仗?何况军事实力更差,一直就没打得过过!
“唉……”现实摆在面前,没有谁敢开口说大话,只能再劝慰,“再说,北燕皇子杀我们公主,罪责不在北燕公主,还是问责北燕皇子才是。”
皇帝冷哼一声,不过大概这话还是说到他的心里:“自然要问责,但是,若让他北燕自己处置,只怕不过是降爵、鞭杖这样轻飘飘的责罚;我要那位皇子亲自扶柩,把梵音送回来,跪在她灵前赔罪,还要为她披麻戴孝。我还要……”
他愤愤地想着还要怎么处置罗逾才能解气,他身边的人却都知道北燕惹不起,人家能肯放低姿态,退兵三舍,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再提这种要求,人家皇帝又不蠢,把好好一个皇子送过来任你羞辱处置?
劝了几句,反而把李知茂的气给劝了上来,他怒冲冲说:“我不会要那小子的命,但他若不把人送来,就别怪我对叱罗素和不客气!”
这位皇帝素来就是这样刚愎,下头人也只好委婉地回复北燕,希望皇子亲自为梵音公主送柩,好好地磕头道歉,这件事就算消弭了。
没想到北燕还真的同意了,将五皇子叱罗宥连褫夺鲜衣,换上粗褐的囚服,又拿黄绪缚颈,表示带了镣铐的意思,然后只带着少量的扈从,扶着公主李梵音的灵柩,一路朝武州而去。
李知茂再想不到,这是一个把他的心理拿捏得分毫不差的陷阱。
等烽火连天,北燕和柔然退了三舍的兵马重新杀过来,甘州告急,金城告急,乃至武州告急的时候,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上当了!
北燕和柔然,长项就在骑兵飞袭,以退为进,再来杀个回马枪是轻而易举的;而武州内叛,则有点匪夷所思了。
李知茂是在兵临城下后才想明白:武州郡王人虽不堪,到底是武州的旧主,当年被他一刀子杀了,底下人敢怒不敢言已经多年;更兼着美人李耶若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在八年之后,犹能叫被俘南秦的石温梁愿意冲冠一怒为红颜,一封手书使得假装前来认罪的罗逾掌控了武州旧部,把战火从内里烧了起来。
战争的场面不消赘述,西凉缺粮,而饿兵难差,一路厌战的情绪蔓延,便有望风披靡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