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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似当时 完结+番外 (沏骨)


  衣裳撑了架子,熨斗也叫装了木炭,压在喷过水了衣料上,烫出一溜白气。
  几位成衣师父在当中穿过,瞧着女工端着黄铜熨斗一丝不苟地整理横纬竖经。
  许佛纶阖上丧贴,交代田湛:“回头到估衣街说一声,开张的时间延后,林家有丧,别碰这个晦气。”
  田湛问:“先生打算延期几日?”
  庞鸾说:“林家和台门各三天,怎么也是要一个星期,田经理先去准备着,回头如果有变动,先生自然会另外交代。”
  田湛应下,拨了个电话,又不放心,叫身边的秘书亲自跑一趟。
  分公司新开张,不能出一点乱子。
  许佛纶把最后的家当都倾注在这两间公司里,胡幼慈绑架案后,她几乎身无分文,亏得事先安排了这两处铺面,好歹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
  如今千钧一发,只求一个稳字。
  许佛纶离开黄家花园,又往估衣街去。
  途中经过林家的公馆,只见门口的讣闻已经张贴了出来,有十来个黑衣仆佣抱着丧葬用度进进出出,各个垂头丧气,进到坟茔一样的白色圆顶洋房里。
  “不过俩月,林家接连没了两个儿子。”
  许佛纶说:“林祖晋的命倒是大。”
  “还能有几天活头?”
  许公馆的人,个个对他有怨气,提起来就咬牙切齿。
  庞鸾冷笑:“他两个弟弟走的是邪门歪道,如今死于非命是活该,更何况他这样恶贯满盈的畜生,如今没了商会没了台门,日本人还能在天津保他一辈子?”
  台门?
  许佛纶笑起来:“只怕天津又要不太平了。”
  林祖明昔日是个人物,掌管台门时难免有几个追随的心腹,如今他横死,亡命之徒自然要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难免一场腥风血雨。
  再者,昨天台门几位伯叔拼死要保住白笠钧,辅佐他上位。
  且不说荣衍白不肯拱手相让,就是台门中大多上位者也是荣衍白一手扶持起家,只认北平荣氏,对颐指气使的伯叔早已心怀不满,更不会轻易让他们如愿。
  台门一再换主,动荡不安,尽在咫尺的青帮又如何不会趁机浑水摸鱼?
  荣衍白早已置身危局。
  庞鸾说:“翘丫头在上海永安已经立稳了脚跟,这会应该能腾出手来替先生和荣爷探探青帮的底,先生需要知会翘丫头一声吗?”
  “她们动作这样快吗?”
  庞鸾笑:“先生还记得翘丫头那朵桃花,能为咱们翘丫头赴汤蹈火,如今分公司是亏得人家上下打点,胆子不大,交际手段是一流。”
  许佛纶想了想:“说到底也是武汉国民政/府官员的亲眷,于天津方面来说是敌人,让翘枝和秀凝能避则避,桃花是好,可别成了桃花劫。”
  庞鸾点头,可心里终究是难过的。
  换作几年以前,先生绝对会讲,若是喜欢就跟人家好,若是不喜欢,跟人家讲明白就是。
  什么身份背景,一概不问的,哪怕到头来同生共死呢?
  这样飞蛾扑火似的女孩子,终于销声匿迹。
  她觉得心酸。
  为她,也为自己。
  许佛纶感受到她的情绪,调头看:“想起你男人了?”
  庞鸾垂下眼睛:“我和他也就那个样子,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琐事的磋磨,再等等吧,如果真的过不下去了,我带着小宝和他离婚。”
  是好事吗?
  她并不知道。
  许佛纶拍拍她的手,只是赞赏她的勇敢,人人都苦,可未必人人都如她一样勇敢。
  比方说,林祖晋的姨太太,柳瑛。
  自林祖元的葬礼上一别,许佛纶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过她。
  为了养伤深居简出,如今虽然能露面,却也只能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嫉恨地看着袁蕴君安慰身边新寡的妹妹,目光淬毒。
  “你得意什么?”
  这是她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正常的对话。
  许佛纶觉得释然:“小林太太瘦了,好事。”
  柳瑛的脸瞬间扭曲起来:“家里不养狗了,你倒是神气活现起来。”
  许佛纶抬手,将她手里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看不见狗仗人势,也是好事。”
  柳瑛倒笑了:“你骂我骂得不理亏,可你自己仗得也不是人势,而且是革命政/府的势,佛纶妹妹,我对你真是刮目相看啊!”
  北平天津地界,提到革命,人人自危,粘上点关系,都要连根拔起。
  上海的新闻,她打听得还挺明白。
  许佛纶说:“连你都知道了,这还算什么秘密。”
  柳瑛审视她:“是不是秘密,你自己心里清楚,到时候追究起来,从康秉钦到荣衍白一个都跑不了,跟你好过的男人都命短!”
  林祖晋是打算拿这件事开刀了?
  许佛纶没有一日像现在这样,渴望着南方政/府的军队能尽快打到天津和北平。
  她笑起来:“你我都是生意人,革命还是追究都不是该关心的事,小林太太最好还是专心致志地在生意场上跟我打仗,免得老惦记仗势欺人。”
  “生意场?”柳瑛冷笑,凑近她,“那场官司就是个笑话,就算输了,赔你几个钱那又怎样,以后我会让你一败涂地!”
  相较于柳瑛的这番豪言壮语,林家的丧礼显得太过平凡无奇,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无尽的悲伤里,暂时放下昔日的恩怨。
  许佛纶不动声色地打量。
  然后,看见了山雨欲来。
  林家主丧后,台门要依着送别会首的礼节大操大办,连包了三天的戏园子,招呼台门老少人等以及各界名流商贾。
  许佛纶和荣衍白同进同出,头天并无任何纰漏。
  第二日,自他被人簇拥着离开东面的戏楼,两个小时,许佛纶再也没看见他的身影。
  她有些不安地将怀表搁进了坤包里。
  “许小姐,这是着急了?”六叔带着随从从外头进来。
  十来个人分别守住了窗户和门,如临大敌的样子,瞬间让气氛紧张起来。
  许佛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起身行了礼:“六叔。”
  六叔摆摆手:“自家人没这么多规矩,衍儿被三叔叫去说话了,你三叔那个人轴得很,倔起来连我们这帮老哥儿都不爱搭理,还是跟你们年轻人说话有意思。”
  许佛纶笑一笑,没答话。
  心里越来越不安。
  六叔端起茶杯,听楼下唱戏,手指合着调子敲在桌面上,摇头晃脑。
  一杯茶很快见了底。
  许佛纶起身再为他续上。
  六叔看了眼,没喝,只是笑:“这茶,许小姐敬得早了些,该到衍儿成亲的时候,我这个伯叔才喝得安心!”
  “六叔说笑了!”
  她的目光,又向门外溜了一圈。
  不知为何,楼下的戏不唱了。
  六叔开口:“男婚女嫁人之常情,衍儿的年岁也不小了,和许小姐感情又很好,成亲是早晚的事,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丧事上,谈论婚嫁?
  六叔见她犹豫,一笑:“林祖明于我们而言不足一提,死了死了,演出戏也不过是给外人看的,死者为上罢了,许小姐觉得呢?”
  许佛纶点头,应了个是。
  六叔自说自话:“他死不死的倒没多大干系,只是让台门上下动荡不安是罪过,如今群龙无首,我们老兄弟几个是受了笠钧他爹的遗命,今日难免再倚老卖老一回。”
  这是说到正题上了。
  许佛纶没吭声。
  六叔看着她:“老哥儿几个的意思也跟许小姐讲过,只是衍儿生性倔强不肯服软,今日自家人在场不能动刀戈,我来,就是请许小姐出面劝劝。”
  楼下的戏文不唱了。
  对面的动静就显得越发的大起来。
  三叔是个火爆脾气,大嗓门,隔着老远都能听清他的火气。
  六叔一笑:“许小姐跟我去看看?”
  外头守着的人进来,比了个手势,不去也得去。
  她今天在这儿,就是拿来威胁荣衍白的。
  许佛纶按着桌子起身,守在一侧的庞鸾要上前,立刻被人挡在了最后。
  她摆了摆手,扶住了六叔:“好,我同六叔一道去劝劝。”
  有人拿来了老梨花的拐杖,还有他盘了大半辈子的核桃。
  六叔拎在手里,不动声色地摆开了她的手:“你六叔还没老到不经事的年岁,瞧我这模样,怎么都是能给你和衍儿带一带孩子的,走!”
  他沉声喝了一道,前呼后拥一大帮,押着她这个人质上战火纷飞的枪口底下去。
  顺着地毯向北再向西。
  第二间房门被人从里头打开,虽然沉默着,但是当地站满了人,枪拎在手里,不定往哪里比划。
  六叔进屋:“三哥这脾气也太大了,咱们老了,说话不中用,我找了个能讲句公道话的小丫头,咱们也听听!”
  三叔横眉怒目,当啷一声,把茶杯掷在了桌面上。
  荣衍白要笑不笑地模样,冲着许佛纶伸手:“到我身边来。”
  她笑着摇了摇头。
  身后被抵了两把手枪。
  一把在腰眼,一把在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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