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宛拿帕子擦她的眼泪,笑说:“夫人快别哭了,这是好事,夫人别怕,夫人这么哭,腹中的孩子也会感觉到的。”
魏姝一下子收了泪,眼眶还是红的,声音也还是抖的,说:“对,对,对,我不能哭”
她纤细的手指隔着衣物轻轻地摸上小腹,那里还非常平坦,谁能想到那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可爱的小生命。
她轻轻地抚着,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她轻声说:“你要乖乖地等等,等娘亲带你回秦国。”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唇边却又扬起了微笑。
燕宛说:“姑娘先把药喝了,这是安胎的,凉了就不好了”
魏姝没有拧眉,没有咬牙,甚至都犹豫,一扬头喝了个干净,她喝完,就又开始笑,淡淡的,美得动人。
药依旧是苦了,甜的是她的心。
宋睢端着木案在门外敲了敲,燕宛接了过来,里面是羹汤和小菜,非常清淡,是楚国特有的吃食。
燕宛说:“姑娘用些吧,也不知吃不吃的惯”
魏姝胃里仍是翻涌,但必须要吃的,不仅要吃,还要多吃。
魏姝用了一半,忽然说:“楼莹呢?”
燕宛的喜色僵硬在了脸上,脸色惨白,怔了半刻,说:“不知道”
夷陵离楚国都城郢都不过两日路程,若是快马加鞭,朝夕便可到达。
酒肆里,店家正坐在矮案前一笔一划的往竹简上登记账目,他听见脚步声,也不在意,头不抬,眼皮亦不抬,说道:“客官需要什么?”
楼莹说:“需要你跑一趟郢都”
店家觉得这声音熟悉,握着笔的手略做停顿,抬起头来,看见是楼莹,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楼莹一同坐下,眼睛瞟了一眼竹简上的账目,意兴阑珊的说:“先生派我跟在一个女人身边,那女人现在要把我交还给先生”
她是真疯,亦是装疯,这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虚幻无常,清醒无疑是痛苦,糊涂亦是痛苦,所以真疯假疯,又有何区别呢?
店家冷嗤一声,说:“你也会犯错?”
楼莹说:“会,当然会,而且还犯了个大错,因为我怕死。”
她那时本不该央求魏姝救她的,她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个大错。
然而这世上无人不怕死。
求生,乃人之本能。
楼莹叹道:“我装疯卖傻,只希望可以骗过先生,免于处罚,现下那女人犯了错,一个比我犯得还要严重多的滔天大错,只要先生知道,我或许就可以逃过一劫。”
店家说:“此刻先生与将军已经到达郢都,你是想让我提前走一趟,在你们到达郢都之前,把消息传给先生。”
楼莹说:“是”
店家叹道:“好,我帮你”
楼莹回到了魏姝下榻的栈馆,她一进去就被宋睢带到了魏姝的房间。
魏姝说:“你去了哪里”
楼莹说:“去见了一个齐国线人”
她的语气异常的平静,举止也不再怪异,就像是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燕宛惊道:“你此前都是装的!”
楼莹不屑于理燕宛。
魏姝并不意外,楼莹虽然有时举止确实怪异,但也绝对不会疯成此前那副样子。
魏姝笑说:“那你怎么不继续装了?”
楼莹也不畏惧她,自顾自的坐在矮案旁,还给自己斟了杯水,说:“因为你犯了个错,我不过是想要求一条生路,你却背离先生擅自怀了秦公的孩子,你觉得,你我谁的下场会更惨?”
在楼莹的眼里,魏姝与她并无不同,她们都是赵灵的线人,为赵灵效命,一旦犯了错,也都会收到责罚。而这次,魏姝犯的错显然远大过她。
楼莹又缓缓说:“我已经派人把这消息带去了郢都,恐怕此刻已经快到郢都的城门了”她说完,把水喝了,道:“希望姑娘能好运,毕竟姑娘还有秦公的庇护,不是吗?”
魏姝确实慌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楼莹会提前将消息传去郢都,若是赵灵震怒了怎么办,他不是个坏人,却也不是个好人,他是不会纵容她的。
她的手是凉的,一层层细密的冷汗往外冒,把里裳都打湿了。
她怕死,这是无疑的,但此刻她更怕的是腹中的那个小生命会受到伤害。
她出了一身一身的冷汗,手也有些抖,同时她又非常憎恶这样胆怯懦弱的自己。
楼莹走了,燕宛轻轻叫她道:“夫人”
魏姝没说话,过了许久,紧攥着的手一点点送来,她说:“罢了”
罢了,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此番,她是替秦国而来。
她看谁敢动她。
第84章 八十四
楚国郢都行辕
赵灵有些累了,这一路来的奔波让他有些吃不消,遂在大帐里靠着木轮车闭目休息。
乐野就不比赵灵清闲,忙进忙出的将马车上的珍宝搬进行辕大帐里。
这些珍宝可金贵着呢,得轻拿轻放,不能有一点的损伤,这可苦了乐野了,不一会儿就折腾的他大汗淋漓。
此刻,乐野正抱着大木箧从马车上下来,动作十分笨拙,然后他便看见快步过来的王颉。
乐野说:“先生没有召你,你怎么跑来郢都了。”
王颉便是夷陵的店家,王颉这一路奔来,亦是满头大汗,手持一卷轴说:“特意呈给先生的”
乐野放行道:“进去吧”
乐野跟在王颉身后进帐,躬着身子把木箧小心地放在地上,眼睛却紧紧的盯着王颉。
王颉侧身在赵灵身侧,说:“先生,这是楼莹从夷陵送来的书信。”
乐野心里觉得奇怪,这夷陵距离不过两日的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这么提前派人传信来。
赵灵睁开眼,接过那卷轴,平淡的说:“回去吧”
王颉说:“诺!”遂掀帐离开。
乐野不好奇是假,左右马车里的木箧搬得差不多了,也不急,他就现在一旁看着。
赵灵打开卷轴,他其实还有些倦,头也有些疼,待他看完,便清醒了,不仅醒了,身子也僵了。
她怀了身孕,怀了秦公的骨肉。
他觉得头是空白的,有些恍惚,他怔怔的愣在那里许久,然后觉得这一定是假的,他又重新的看了一遍,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放在一起,他又觉得迷茫,觉得惶然。
他的心有一些疼,就像是被虫蚁啃噬出一个窟窿,他说不上来,因为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他只觉得难受,觉得痛苦,原本急于见她的热切的心也随之冷了下来。
乐野见他们先生动也不动拿着那绢帛,轻声叫他:“先生?”
赵灵依旧没有动,像是没有听到,他只是看着手里的绢帛,眼眸也是没有神的。
乐野又叫了他许多声,他才回过神,他转头看着乐野,这一刻,他是迷茫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要做什么,他看着那些装着珍宝的木箧,怔了一会儿,然后就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极了,可笑又可怜,然后他就真的笑了。
乐野吓坏了,说:“先生,怎么了?”
赵灵说:“没事了”没事了,他不过是犯了一次傻,现在,他醒了。
乐野也搞不懂,只说:“马车里还有一箱珍宝,我现在就去搬进来”
赵灵引火将绢帛烧了,平淡的说:“不必了”
嬴潼早在八日前就收到了秦国快马加鞭送来的信简,得知魏姝要来,她高兴的不得了,早早的就在郢都城门外等候着,眼见秦国黑色的队伍遥遥而来,她迫不及待的上马扬鞭,直奔而去。
宋睢是认得嬴潼的,因而没有多加阻拦。
嬴潼勒马,声音爽朗,她说:“你们大人呢?”
宋睢说:“马车里”
嬴潼遂下马,跳上了马车,一推开门,就高声说:“姝儿,你……”
马车里,魏姝脸色不太好,嬴潼话没说完,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分外担忧的说:“你这是怎么了?病了?”
魏姝的脸色确实还有些苍白,不过比起此前已经好许多了。
魏姝看见嬴潼也非常的高兴,自大梁一别,已是三年有余,嬴潼同那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身着绛红色劲衣,脚蹬黑色胡靴,腰配容刀,如墨的黑发高高束起,依旧是英姿飒爽。
魏姝看着她红润的面颊,忍不住笑说:“人家都说楚国的水土养人,如今看来倒不假。”
嬴潼笑道:“一见面就打趣我”坐在软榻上又上下的看了她一遍,觉得她瘦了,脸色也很难看,关切地说:“你是生病了?怎么如此憔悴?”
魏姝微笑着说:“前些日子有些中暑,现下已经好多了”脸色一红,敛了敛眸子,复轻轻地说:“嬴潼,我有身孕了”
她的声音非常轻,面颊染过一抹淡淡的绯红,她其实有些害羞,但是又非常的快乐,恨不得把这件事分享给所有的人。
嬴潼怔了一下,看着她美艳动人的小脸,忽然高声说:“你,你是说你怀孕了!”她的声音有些磕绊,是惊讶的,亦是高兴的。
魏姝点了点头。
嬴潼声音更高了:“是嬴渠的?”目光落在魏姝平坦的小腹上,高兴的不得了,恨不得给她一个拥抱,嬴潼极力的控制住自己,眼睛闪烁着光芒,说:“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