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渠正在矮案前批注竹简,事实上,无论宗室们如何诋毁他,他都无疑是个克己勤勉,宵衣旰食的好君主。
而自变法以来,秦国也在逐步的富足强大,褪去陈腐的镣铐,这个国家正焕发着前所未有的新的生机。
魏姝自然是陪伴在他的左右,为他挑灯研磨,整理书简。
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红色曲踞深衣,边袖金色杂鹤纹,发上带着错金步摇簪,腰间襟带上垂着一块白玉璜,唇上点了口脂,脸上抹了胭脂,衬的皮肤雪白。
卫秧看见她,目光怔了怔,他只不过是单纯的觉得她今日十分美艳,并没有别的意思。
然后立刻的收回了目光,行了一礼,说:“君上”
嬴渠平淡的说:“坐”
他诺了一声,端坐在嬴渠对面。
嬴渠并不避讳魏姝,平淡的说:“改亩之事已经完备,接下来便是设郡县以及连坐”
卫秧说:“秧此前已想过,此两令乃变法之最后两令,大可并行,如此变法可成,秦国当享国祚之无穷。”
魏姝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她本不该插话,听到连坐之时不自觉的顿了一下。
嬴渠见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道:“你要说什么?”
魏姝说:“什么是连坐?”
秦律大多是在魏法的基础上加以修改,以适应秦国国情根本,所以起先的那些效仿魏国的政令,她都有所耳闻,唯有这连坐,听都没听过。
嬴渠说:“十家一伍,一人犯法,邻里若不告发,一并处罚。”
魏姝说:“如果犯的是杀人罪呢?”
嬴渠说:“皆腰斩”他说的非常平静,她却凉到骨头。
魏姝说:“这会不会太严苛了些?”
嬴渠见她惊骇的样子,笑了,说:“如此才不会互相包庇,恶,非,不得已隐藏,令虽严,但若家家不触法,岂不相安无事。”
他笑起来非常温柔,但说的话却是冷漠无情,魏姝挑不出他话里的错,她看着他的清俊的面容,心里有些发寒。
卫秧看着魏姝,笑道:“珮玖不必害怕,君上说的没错,倘若无人触法,又怎么会有人被腰斩呢?”卫秧的脸上依旧是那种不羁散漫的笑容。
魏姝没再说话,安静的听着两人交谈,心里却知道这连坐一定是卫秧的主意。
夜里在马车上休息,嬴渠不在,魏姝躺着,看着漆黑的车顶,和垂下的摇晃着的穗子,心里就又犯起了别扭,什么也没想,就是烦躁,然后推了车门出去,连貉子披风都没裹。
刚一下车,就看见了双眼睛,绿色的,在黑夜里显得非常阴森,她吓了一跳,而那双绿色眸子的震惊显然更甚于她。
下一刻,子瑾便稳稳地搀扶住了她的手臂,敛住眼眸,说:“大人小心”
魏姝确实吓到了,听见他的声音,才缓和过来,然后责道:“夜里不睡觉,出来乱跑什么?”
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腕上的肌肤,身子一僵,立刻的往下挪了挪,也不说话,垂着个脑袋。
魏姝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说:“衣裳这么单薄,你也不知多加一些。”
子瑾还是不说话。
魏姝说:“谁欺负你了?”
他这才摇了摇头。
魏姝偏着头,问:“你是在同我怄气?”
子瑾马上摇头,说:“奴才没有和大人怄气。”又说:“夜这么冷,大人跑出来会着凉的。”
魏姝说:“冷一点好,头可以清醒一些,省着总做糊涂事。”
子瑾说:“大人也做过糊涂事?”
魏姝笑道:“做过的糊涂事多了去了。”又说:“你还没说呢?这么晚不休息,跑出来做甚?”魏姝能感觉到他身子停顿了一下,托着她的手也是僵硬了,然后他说:“奴才以前是住在这里的。”
这里?
魏姝向四周看了看,荒郊野岭,没一点人烟,除了秦军的火把,就没别的光亮了,然后笑道:“这哪里可以住人?”
子瑾指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说:“那里有个山洞。”
魏姝也看不清楚,他指哪便是哪,只道:“你以前就住山洞里?”
子瑾声音有些抖,极力压制着说:“他们都讨厌我的眼睛,说这眼睛晦气,每每碰见他们,总免不了一顿毒打,所以我只能躲在山洞里。”
魏姝说:“曾经我也认识一个绿色眼睛的人,他和你一样,到哪里都被人厌恶,不过他没你命好,你至少还有自由,他没有,他是个奴隶,被人毒打也只能忍着,逃都逃不掉。”
长玹这辈子到死,最渴望的就是这自由。
子瑾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看见了她黑亮的眸子。
子瑾声音哑了哑,说:“他人呢?”
魏姝本不愿意说这些,因为她不愿意回忆,她现在和嬴渠非常幸福,既然如此,又总想那些痛苦的过去做什么呢?
但是此刻,她想同子瑾说说话,因为已经许久都没有人陪她说贴心话了,她心底对长玹的怀念思念也没处讲。
魏姝说:“死了”又捏了捏他的胳膊,笑说:“不过你们可真是不一样,他的胳膊比你结实的多,他的皮肤也是雪白的,身上都是紧实的肌肉,他的骨头很硬,连天下第一的轩辕剑都砍不断,他很聪明,很勇猛,不过他也有缺点,他不说话。”
子瑾问:“不说话?”
魏姝说:“他不说话,从来都不说,也不太爱搭理人,有时你跟他说话,他也跟没听到一样。”
她说起他来总是话很多,她愿意时常在心里描绘他的样子,虽然这对她自己来说非常的残忍,但若是不这样回忆他,她总怕有一天会忘了他,忘了他的样貌,忘了他的眼睛,什么都忘了。
一辈子那么长,她的人生还有那么远的路未走,若是现在就忘了,让她拿什么来缅怀。
子瑾看着她,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说:“大人很想他”
魏姝说:“不想,不敢想,想忘记,又不能忘记。”
对于魏姝来说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场梦,她有时会问自己,是否原本他就是她梦里的人。
梦醒了,人也没了。
她说:“在那些最痛苦,最难堪的日子里,他总是陪伴在我身边,现在,痛苦的日子结束了,他也就走了。”
子瑾沉默了好一阵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她这般,心里也会跟着疼,突然的问:“大人,您真的喜欢君上吗?”
真的喜欢君上吗?魏姝怔了一下子,她真的是喜欢嬴渠吗?然后她笑了,回头晲了他一眼,说:“我不喜欢君上,难道还喜欢你不成?”
子瑾心狠狠地坠了一下子。
魏姝又说:“我是喜欢你,喜欢你这双眼睛,所以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这双眼睛,若是没了这双眼睛,你也就不稀罕了。”
子瑾诺了一声。
魏姝说:“我乏了,回去歇着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她说完由着子瑾搀扶,回到了马车上。
几日后,魏姝再次回到了咸阳,这时候的咸阳已经是春末了,天气转暖,青鸟喈喈,燕宛带着子瑾把华昭殿重新打理了一遍,帷幔都换成了新的,是楚国的绢缎,漂染成黎色,下面还打着彩穗子,结着红色的小碎璎珞。
瑛青一遍扫着架子上沉的灰,一遍说:“姑娘别说,这咸阳宫就是不比橐泉宫,梁子都腐了,改日子应该重新漆一遍”
魏姝坐在矮案前斟茶,笑道:“我见你就是不愿意回来了,在雍城待野了。”
燕宛甩着手里的掸子,回头笑说:“这是当然得,在橐泉宫姑娘就是夫人,谁敢不看姑娘脸色行事?”她说完觉得话有些不对。
魏姝没放在心上,笑说:“现下回来了,反倒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脸色稍又严肃,说:“这话你我私下嚼舌根子还成,在外面可不能乱讲,叫人捉了话柄就不好了。”
燕宛笑说:“奴婢明白”又说:“君上这都好几日没来看姑娘了吧,姑娘就不好奇君上去了哪里?”
魏姝心里咯噔一下,脸忽白了一下,又恢复如常,平平淡淡的说:“不关心,爱去哪里就去。”
燕宛抿笑道:“君上在和大良造谈政务,一直在政事殿,哪也没去”又说:“好像也不是哪也没去,刚回来那天去了趟蟠殿,待了一个时辰就走了,也做不了什么事儿。”
魏姝慢悠悠的说:“一个时辰也够做点事了。”
燕宛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急着说:“姑娘可真是……那也不可能”
魏姝笑说:“怎么不可能,脱个衣裳才多长时间,足够用的,指不定还能玩点花样。”
魏姝随口一说,忽然就想起自己去雍城这段日子一直没和赵灵联络,那时赵灵忙着齐魏交战的事,说旬月都不会有书信往来,眼下好几轮旬月都轮没了,自己却忘了这茬。
魏姝便立刻起身说:“我要出趟宫”
燕宛说:“姑娘去吧,奴婢在这收拾。”
变法算来有三年了,咸阳城的变化也不小,街道上的人多了,酒肆开了不少,商贾往来较之以往也密切多了,西边的兽皮革靴买到东边去,东边的珠宝绸缎运过来,颇有南北亨通之象。
魏姝走到街角,却见这一片都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别说人过不去,就连一只苍蝇都透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