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收起了笑脸,也不再好言相劝,看着她,冷淡又平静地说:“你,我,我们都是先生的人,无论我们心里向着何人,无论我们是为了心中的大仁还是小义,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与齐国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秦人把我们当斥候也好,间者也罢,总之,自我们踏入秦国的城门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做好随时会死亡的准备。”
楼莹看着她,眼睛通红,忽的歇斯底里的吼道:“可是我不该这样死,不该这样死的不明不白,不该死的像只狗!”
魏姝身子震了一下,接着便彻头的冷下,怔怔地看着从楼莹通红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楼莹说的没错,她们不怕死,不畏死,可是她们不能这样死,死的不得其所,死的莫名其妙。
魏姝鬼使神差的蹲下身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抹下楼莹的眼泪,泪是热的,滚烫的,流在指尖上,一会儿就变得冰凉。
沉默了许久,魏姝说:“这里的人无不是无辜之人,怪只怪命。”
楼莹非常愤怒,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魏姝很难想到,瘦弱至此的楼莹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魏姝不敢看她的眼睛,叹了口气,别过头去,说:“我会将你的大义写给先生的,也会为你立牌缅怀。”
楼莹怒骂道:“谁需要你来告诉先生,你个毒妇!”又冷笑道:“还有五日,你若是救不了我,我就把你跟齐国勾结的事宣扬出去,或许这帮秦人会因此而留我一命。先生既对我无情,又弃我于不顾,我又何苦为其而死,成全你这么一个贱人。”又恶狠狠地说:“你也休想暗杀我,好堵住我的嘴,我告诉你,我死了一样可以把消息穿出去,你大可不信我。”
离开了大牢,魏姝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走路也十分的缓慢,仿佛脚沉千金。
智姚说:“我看来她不过是信口雌黄,今夜就派人把她给解决了,也就不必再担忧了,倘若真有什么齐国密信,就派人慢慢找,总能找到。”
魏姝忽的停伫了脚步,转头看着他说:“你知道秦国有多少齐国线人?”
智姚怔了一下,说:“不知道?”
魏姝说:“那你知道秦宫又有多少齐国线人?”
智姚依旧说:“不知”
魏姝叹道:“我也不知,我虽然替先生做事,但所有的消息都是经由楼莹交给的先生,如果楼莹没了,我甚至都不知要如何与先生取得联系。”
智姚说:“来日方长,总会有法子。”
魏姝说:“楼莹她是个疯子,还是个聪明的疯子。这样的疯子能做出什么事,没有人能猜到,最终只会鱼死网破。”
魏姝她还不想死,不能死。
而且魏姝的眼前总映着楼莹哭泣的样子,耳边回响着楼莹歇斯底里的声音,甚至她的指尖都仿佛还留有那热泪的温度。
不该死,不该这样死,死的不明不白,死的不得其所。
智姚很平淡,他大概早就猜到魏姝会心软,说:“所以大人想救她?”
魏姝闭上了眼睛,她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睁开眼睛,咬牙说:“救”
智姚不禁泼冷水,说:“姑娘可想好了要怎么救?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不成姑娘想公然忤逆秦公”
忤逆秦公,她当然不敢,嬴渠是她唯一的仰仗,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战战兢兢的捧着他的宠爱,就像是捧着琉璃,又怎敢忤逆。
魏姝摇了摇头,平静的看着智姚,说:“秦公不能忤逆,但有一个人却是可以动的。”
她的眼眸幽深而平静,如同不见底的黑潭,智姚看着她,皱眉思索,忽又笑了,说:“大人指的可是卫秧?”
魏姝说:“此前但凡有关变法之事,你从未为难过他,如今看来,该对他施施压了。”
智姚笑说:“大人这是在讨难题,但凡变法之事,君上对卫秧都是极尽偏袒的,在变法之事上与卫秧作对,那就是与君上作对。”叹了口气,又说:“我承珮玖之恩,侍秦数载,功成名达,本应重谢与你,但也不想因此而尽失君心,廷前落魄。”
非是智姚不仁不义,相反他已仁尽义至,人之常情,魏姝能够理解,只笑道:“大人无需挺身,推波助澜即可。”
智姚说:“你是想暗中策动那些老宗室和卫秧作对?”
魏姝说:“如此我们便可隔山观虎斗。”
智姚说:“不成,老宗室们又不是没对卫秧发过难,以往哪一次不是碰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魏姝笑了,说:“那是因为那些老宗室太蠢了,本来就不得君心,还自己抻着脖子往刀刃上撞,死了一个嬴瑨还没长进,前仆后继的往上赶。”
智姚也笑了,说:“在理,那大人想如何在暗中帮这些宗室蠢蛋们一把。”
魏姝说:“我不喜儒家,不过儒家有句话倒是在理。”
智姚说:“什么话?”
魏姝笑道:“君舟民水”
第79章 七十九
卫秧不是爱生气的人,也一向是处事不惊,但此刻,他却气的发抖,气的脑中空白。
他从没想过连坐令一下,竟然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咸阳城乃至全秦国的百姓都□□了起来,说他是个佞臣小人,要求废除连坐令,释放牢中无辜百姓。
今日早朝宗室们就借机发难,逼迫君上,停止变法,诛杀卫秧以解民愤。
这次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了,绝对不单纯,那些寻常逆来顺受的百姓怎么会突然□□起来,又是如此声势浩大。
这突如其然的种种状况让卫秧很难不去猜测,猜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人的鼓动撺掇。
可到底是什么人再其中搅弄风云呢?
他一时猜不到。
另一旁,智姚下了早朝,回到了府邸,初一迈进门槛,家仆说:“大人,上次来的那位姑娘现下就在正堂侯着。”
智姚把笏板交给家仆说:“知道了”又叮嘱说:“煮些热茶送来”
家仆说:“诺”
智姚走进了正堂,见她正在侧方的矮案前端坐着,笑道:“大人起的可真是早。”
魏姝没与他多做寒暄,问:“今日朝堂之上的形式如何?”
智姚坐在矮案前,说:“不好”
魏姝说:“可我见你倒是如沐春风”
智姚笑道:“苦中作乐”又正色说:“即便百姓声浪如此之高,君上不曾动摇变法之心,更无罢黜卫秧之意,甚至下令,命咸阳令抓捕了大批闹事的百姓,说再有不满者,视同犯上作乱,处以车裂之刑。”
魏姝叹了口气,只觉得太阳穴涨的难受,说:“这该如何是好?”
智姚说:“我们的君上啊,看似温润好脾气,实则手腕强硬,笑里藏刀。”
魏姝用手肘撑在矮案上,揉着酸胀的额头,眉头拧紧,过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智姚,说:“现在咸阳的大牢中关了多少人。”
智姚笑道:“老多了,少说也有个数百号人,还有没抓进去的呢,都抓紧去,咸阳的大牢就要被撑爆了。”
魏姝把手放下,说:“如今牢中这么混乱,能不能趁着此时,把她给换出来。”
智姚舔了舔略微干燥的嘴唇,思忖了一会儿,说:“这时候应该不难,或可一试。”
魏姝说:“那便如此安排下去。”魏姝又和智姚交谈了许久,才回到宫中。
这段日来楼莹的事把魏姝折磨的不行,休息不好,茶饭不思。
而嬴渠也没好到哪里,因为变法之事他无暇顾及她,整日的处置自连坐令下后纷至沓来的尖锐矛盾。
所以这两人虽同在宫里,却有一段时日不曾见面了。
这日傍晚,日薄西山,魏姝随着燕宛在宫里走了一会儿,秦宫里没有什么好景致,但是空气好,微风拂面,所以便出来散散步。
老远的,就看见姜衣捧着一个青铜盂疾步匆匆的走,树叶都落到了她的发上,她都不觉。
魏姝心说:有意思,语气仍很平淡,问道:“近日来蟠殿那头在忙些什么,怎么也不见个人影,倒是蟠殿里的下人,神神秘秘的。”
燕宛说:“没听说那边有什么动静,看那样子,兴许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魏姝说:“君上呢?”
燕宛说:“都在政事殿里,听说这阵子咸阳城里闹的不轻,君上好几夜都未合眼了。”
魏姝听燕宛这么一说,心里忽然就不是滋味了,嬴渠待她是一心一意,她呢?却在背后给他搅这么大一个乱子,让他日夜操劳。
她心里有愧,魂不附体,燕宛叫了她好几声,才把她的心神给拽回来。
燕宛说:“姑娘想什么呢?”
魏姝说:“想要不要去政事殿看看君上”
燕宛不禁眉开眼笑,说:“当然要去了,君上忙,有的时候顾不得姑娘,姑娘这时候主动去看君上,君上一定会高兴的。”又嗔她道:“姑娘看着聪明,有的时候还是太死脑筋。”
魏姝笑道:“好,去,我死脑筋,你聪慧,听你的。”又说:“这个时辰君上改为用膳,叫人顺便煨点肉羹。”
燕宛笑说:“诺”
政事殿里,嬴渠正在批阅竹简,现下事情非常棘手,他不是没做过废除连坐令的准备,但是一旦废除,那此前的下达的所有政令都有被推翻的可能,如今局势走到这地步,可谓是进退维谷,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