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蓉没兴致欣赏如泼墨般雾霭青山的雨中园景,她看一眼十步阶梯外两个撑伞会武的丫头,对“李太医”说:“这儿清净,你现在可以说了。”
对方信守承诺,抱拳单膝跪地道:“卑职惊扰夫人,实属无奈之举,还请夫人恕罪。”
温婉蓉并不意外,抿了一小口茶,轻声问:“方便透露你的真实身份吗?”
“夫人聪慧,看出卑职不是李太医,卑职姓叶,是……”对方压低声音承认了前半部分,话到嘴边,犹豫再三,接着道,“是靖王亲卫,此次前来是靖王殿下的意思。”
“你是靖王的人?”温婉蓉瞪大眼睛,愣怔片刻,很快反应过来,确认道,“你说你是阿肆,不,不,是我皇兄贴身侍卫?”
对方低头:“如公主所言不假。”
“所以你知道我所有身份背景?”
“是。”
这个消息突如其来,让温婉蓉一时没法消化,只问:“皇兄叫你来所谓何事?他为什么一直不回宫?”
“靖王有靖王的难处。”叶侍卫语气透出无奈,“不过殿下说了,若时机成熟,他会回宫。”
“时机成熟?何为时机成熟?”温婉蓉蹙蹙眉头,喃喃道,倏尔想起谣言的事,话锋一转,“都城和宫里谣传‘弑兄篡位’的言论是你们做的?”
“不是。”叶侍卫坦然。
温婉蓉:“那是谁?皇兄是不是查到什么?”
叶侍卫老实回答:“如今殿下不能入朝堂,而自打西伯派遣使者来燕都后,皇宫乃至整个都城守卫一夜间增数一倍,殿下担心我们的人暴露,便撤走一半眼线,余下按兵不动,所以我们没有抓到实质证据,但殿下一直怀疑谣言是纪齐两家搞的鬼。”
“纪家和齐家?”温婉蓉翕了翕嘴,深感疑惑,“他们两家都是当朝臣子,传出这样的话,一旦被抓,不等于自取灭亡?”
叶侍卫不疾不徐道:“公主,有自取灭亡,就有险中求胜,靖王殿下说谣言之事未必全坏,脓包大了总有捅破的一天。卑职再多句嘴,覃昱,覃大人您不陌生吧。”
别说陌生就是化成灰也认得,温婉蓉只觉得头疼:“怎么?皇兄和覃昱也有来往,他可是,是……”
关系覃家名誉,“卖国通敌”四个字,她说不出口。
叶侍卫会意,反问:“公主,覃家是跟随萧氏一族开疆辟土的忠士之一,您真认为覃大人为了一己私欲背叛大周?”
“难道不是?”温婉蓉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覃昱忠肝义胆。
叶侍卫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如果卑职说自己也是覃大人下属,您还这么认为吗?”
温婉蓉彻底懵了:“你不是皇兄的亲卫吗?”
叶侍卫解释:“卑职是亲卫,可靖王有许多事要忙,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我们这些下属平日由覃大人统领,公主长期在燕都,可能不知道早在五年前,覃大人与靖王殿下在雁口关相遇,那时覃老将军还未身先士卒。”
当封尘往事被揭开,温婉蓉豁然贯通,她记得覃炀说过雁口关一役的惨烈,也正是那场战役,覃家同时失去两员大将:“既然皇兄遇见覃昱,为何没见到覃炀?覃炀告诉我,当时他也随军。”
叶侍卫摇摇头:“这卑职就不清楚了,也许覃老将军不愿让更多人知道殿下的存在。”
有时不知也是种保护,温婉蓉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的事,公主不都知道了吗。”叶侍卫笑笑,不愿多言敷衍而过。
温婉蓉却不想放过,追问:“叶侍卫,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问为什么覃昱后来会去西伯,替敌国卖命?”
叶侍卫想想,正面回答:“这件事靖王殿下曾劝阻过,但覃大人自愿充当殿下的棋子,至于缘由,卑职确实不知,公主若想知道,亲自问本人的好。”
也就是说覃昱实则双重身份,明面上是西伯细作,暗地里却为靖王效力。
温婉蓉再看看叶侍卫的神情,见他一脸诚恳,不像说谎,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另起话题:“你为何冒充李太医?”
“为了接近齐妃。”叶侍卫大方坦承,“卑职本想混入齐府或纪府,相比下,宫里得到消息最快。”
“仅仅这一个原因?”覃昱当初跟兰夫人说牡丹受得罪不会白受,现在李太医突然被冒充,温婉蓉不信事情这么简单。
“公主既然都猜到,何须卑职多此一举。”叶侍卫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巧妙避开正面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温婉蓉思虑片刻,脱口出,“真正的李太医在哪?你不怕暴露吗?”
叶侍卫扯了扯脸皮,笑得有些不自然:“卑职劝公主有些事还是少知道得好,完全是为公主好。”
温婉蓉先没明白什么意思,定睛看了会被扯过的地方,除了指甲印连点血色都没有,她后知后觉倒吸口凉气,下意识挪开视线,一想到自己与一张死人皮对视这么久,用帕子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尽管她尽力克制,叶侍卫察言观色看出她不适,很自觉起身退到身后,歉声道:“是卑职惊吓到公主,卑职回去会向靖王殿下请罪。”
温婉蓉背朝他抬抬手,又喝了两口茶,感觉缓和些许,捂着心口道:“不必,你不是有话告诉我吗,说吧。”
叶侍卫:“靖王的意思,趁覃驸马他们尚未走远,公主赶紧离开燕都,避一避为妙。”
“避?”温婉蓉怔了怔,兀自道,“皇兄的意思要我去找覃将军?为什么?”
“靖王叫卑职带话,燕都很快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殿下他一心护公主周全,不想您有任何闪失。”叶侍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原本这事应早告诉公主,无奈牡丹中毒一直昏迷不醒,若不是宫里接应她的人警觉,只怕这条消息到现在还滞留后宫。”
温婉蓉问,什么事?
叶侍卫说:“其实皇上已经做好两手准备,只要覃驸马战败,您将以公主身份与西伯和亲。”
“不可能!”温婉蓉蓦的站起来,顾不上恶不恶心,急切转身道,“我与覃炀是先帝赐婚,皇叔怎么可能违背先帝遗愿?!”
大概她音量陡然提高,引来不远处两个丫头的注意,两人立刻飞奔过来,一面警惕盯着叶侍卫一面询问:“夫人,要叫人吗?”
“不,不用。”温婉蓉颓然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强行自己平复下来,“我与李太医话未说完。”
两个丫头不放心,一个回归原位,一个站在旁边佯装添水,时时刻刻提防凉亭另一边的人。
“你也下去吧。”温婉蓉坐下来,揉着眉心交代。
只等两个丫头离开,她喝口热茶,继续刚才的话题,怀疑道:“西伯使者这次前来肯定知道我已婚嫁,为什么还选我?是不是牡丹弄错了?”
第277章 送离
叶侍卫抱拳正色道:“公主,卑职不敢虚言半句,而且……”
他稍作停顿,倏尔压低几乎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与西伯和亲之事,最开始不是皇上的主意,是西伯使者提出的。”
签和议书,以两国结盟为由,再添一场政治联姻加以巩固,多则十年少则五年,边境内外维持表面和平,贸易不受损,于大周、西伯双边利好,所以黑水河一役无论胜败,大周最多损失一个公主,还是半路认回去许配过人家的,这场交易太合算,现在对方主动提出,帝王何乐不为。
温婉蓉望着逐渐变大的雨势和在朦胧烟雨中逐渐变小的叶侍卫的背影,愣神良久,脑中盘旋方才的对话。
叶侍卫说,靖王的意思,等一切明朗,公主再回燕都不迟。
可何为明朗?
是坐等纪齐两家散播谣言的证据坐实?还是黑水河一战完结?又或燕都的腥风血雨平息……
无论单挑哪一条出来,都不是吃饭睡觉这么简单。
还有她走了,老太太和飒飒呢?难道丢下一家子人不管了?
温婉蓉起身坐下,坐下又起身,焦躁的围着凉亭的石桌来回踱步,丝毫没有察觉天色越来越暗沉。
“夫人,雨大了,这儿湿气重,还是回屋歇着吧。”不知红萼什么时候来的,手臂上搭着一件温婉蓉常穿的外套,边说边伺候她穿上。
温婉蓉回过神,下意识问:“二爷离都几天了?”
红萼粗略估算:“约莫六七天了吧。”
“六七天……”温婉蓉喃喃复述,按覃炀出发那天的阵仗,使者一队走官道,且行军不快,她思忖半晌,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人已经坐在老太太屋里。
听完发生的一切,老太太少有神情严肃,眉头深锁,一语不发沉默许久,就在温婉蓉以为老太太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老人家突然拿起九凤杖起身,步伐稳健往外走。
温婉蓉紧随其后,低声问:“祖母,我们去哪?”
“祠堂。”老太太简短给出两个字。
祖孙俩到了祠堂,老太太叫冬青守在外面不准其他人靠近,厚重的枣红色柳木大门吱呀一声合上,整个堂内顿时静谧下来。
老太太按常例给陈列牌位的列祖列宗英烈们上香,温婉蓉跪在靠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心里默念片刻,又磕三个头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