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泽没心情听什么说书,直奔二楼,随便点了雅间入座,笃定他找的人会上门。
果不其然,沏茶的水还未烧开,有人敲门。
丹泽应声进,门外的人却迟迟没动静。
对方不动,丹泽也不多言,似乎暗暗较劲,谁更沉得住气。
直到一壶水煮得冒泡,门外忽而传来用西伯语称呼的“覃将军”,似乎有意让雅间里的人听见。
丹泽微微一怔,手上的茶勺在空中停了片刻,转而继续泡茶。
覃昱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用西伯语问人来了没,属下点头,他抬抬手示意下去,只身推开雅间的门。
室内弥漫一股悠悠茶香,又不知哪间雅间请了弹曲的,一曲高山流水从窗户飘进来,余音绕梁,仿佛此时此刻不见刀光,只有品茶、听音及闲谈雅致。
“丹台吉好雅兴。”覃昱嘴角轻挑,不疾不徐坐在丹泽对面的茶座上,故意用西伯语说。
丹泽继续茶艺,连眼眸都未抬一下。
这次覃昱换燕都话,正话反说:“怎么?在燕都待久了,连自己祖宗都忘了?”
丹泽抬抬眸,一嘴西伯话原封不动还回去:“覃将军在西伯待久了,也忘了祖宗吧?”
“彼此彼此。”覃昱不恼,语气却满是讽刺。
丹泽冷着脸,娴熟地滤茶,倒茶。
覃昱却开门见山,改口称呼:“丹寺卿急着见我,势必想好回去的对策。”
“没想好。”丹泽慢条斯理拿起茶杯,品一口,抬眸一眼颇有几分挑衅意味。
覃昱也品口茶,而后轻轻晃动杯里清亮的茶汤,沉吟片刻,直白问:“丹寺卿没想好回去的对策,还是没想好决策,一字之差,相距甚远。”
“是对策!”丹泽倏尔将空茶杯拍在桌上,面带愠色,为防止隔墙有耳,用西伯话怒道,“覃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弯弯肠子,西伯我一定回去!回去跟你算账!”
“算账?”覃昱扬扬眉,先是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很快会意,半笑不笑盯着对方,“丹寺卿,你将来是成大事之人,竟被儿女私情牵绊,你外公知道定会失望。”
丹泽冷哼:“他失不失望我不管,但把柳一一搅进这趟浑水,我就得管!”
“看来你很在乎这个女人。”覃昱嘴角笑意收拢,耸耸肩,“一切是她自愿,何况我们丑话说在前面,现在反悔,晚了。”
“晚不晚不是你说了算!”谈不拢便拔刀相向。
电光火石间,一把寒光利刃横在两人中间,丹泽用西伯语继续说:“柳一一迟早是台吉夫人,覃昱,你掂量掂量自己,有什么资格让台吉夫人做你属下?你真以为大汗当你是自己人?”
覃昱看看他手中的匕首,又看向他,用西伯话反问:“你以为大汗会当你是自己人?哪怕继承台吉爵位。”
西伯大汗谁都不相信,正如燕都坐在龙椅上那位一样,怎会轻易将江山社稷托付他人。
丹泽却不在乎,逼近道:“我有台吉爵位,有丹家势力,你有什么?”
覃昱淡漠笑了笑,伸出食指推开眼前的利刃,一字一顿道:“我有你在燕都的所有把柄,足矣。”
“你!”
对方继续笑,用西伯话说:“丹台吉,你在燕都如何得到今天的地位,不希望让丹家乃至整个西伯朝野人尽皆知吧?”
丹泽紧抿嘴唇,倏尔冷静下来,只有握紧刀柄的手泄露心中情绪。
覃昱喝口茶,接着说:“丹家在西伯是名门望族,你本不该姓丹,是你外公忌惮大汗,为掩盖你母亲与中原人私通的曾经,默认你的姓氏,虽然大汗知道这件事,念在你外公劳苦功高的老臣份上既往不咎,但不咎是一回事,被人捅破就是另一回事。”
顿了顿,他看向丹泽:“其中利害,丹寺卿是聪明人。”
丹泽当然听明白,大汗网开一面,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原谅母亲,是看在老台吉的面上,再让大汗丢失颜面,丹家未必撼动,但丹泽一定倒霉。
何况柳一一也是中原人,老台吉厌恶中原人,丹泽若脚根不稳,下一个跟着倒霉的就是柳一一。
然而把柳一一留在燕都,他做不到。
覃昱正是抓住这点软肋,晾死丹泽不敢轻举妄动。
丹泽前前后后想通,无论心里多见不得与覃炀极相似的脸,隐忍下来,缓和道:“萧璟开始怀疑我了。”
既然愿意好好说话,覃昱自然不计前嫌:“打从一开始,他没信任过你,你不过是他扳倒杜家的棋子之一。我说过,萧璟曾与你外公兵戎相见,丹家几员大将就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可见刻骨铭心。
丹泽听出话里话,微微拧紧眉头:“如果让萧璟发现柳一一进宫,接近兰僖嫔的目的,后果不堪设想。”
覃昱会意,却拒绝:“开弓没有回头箭。”
“柳一一是局外人!”丹泽暗暗咬牙切齿,“你安排她进宫,无非叫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牡丹的消息带出来,你当萧璟安插在后宫的眼线是摆设?”
覃昱品茶,淡然道:“我们安排进宫也并非一两人。”
丹泽根本不在乎西伯奸细如何在燕都翻天覆地,他一门心思就想把柳一一从两国博弈中捞出来:“另外,齐家如日中天,齐佑破格提拔都察院佥都御史,又娶了刑部侍郎的女儿,齐妃是后宫权位最高的嫔妃,皇后的位置不可能一直空缺,宫里又风言风语兰僖嫔受盛宠。”
说到这,他故意停顿,观察覃昱的反应。
然而覃昱纹丝不动,眼底波澜不惊。
丹泽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柳一一的一句话,说“不是命硬是心狠”。
同样适应覃昱,相比之下,这位更胜一筹。
念头在脑子里转一圈,收回思绪,他继续道:“齐妃将兰僖嫔视为眼中钉,即便兰僖嫔无意争宠,齐家这道障碍,如何处置?”
覃昱问:“丹寺卿以为如何?”
他知道怎么解决,至于慌忙火急跑来找覃昱?!
丹泽压住心头火:“我没想好如何,眼下,你先找人替换柳一一,再找兰家把她安全送达雁口关,我回西伯时顺道接她一起回去。”
说来说去,不过为个女人。
覃昱提醒他:“你外公不会同意这门婚姻。”
丹泽声音冷下来:“这是丹家家事,不劳覃将军费心。”
覃昱没兴趣八卦,话锋一转:“丹寺卿打算何时回西伯?”
丹泽估摸算一算:“最早也得开春。”
“能全身而退吗?”
“尽力而为。”
“敬候佳音。”覃昱说着,起身抱拳行礼,临行前,想了想,正面回答丹泽的要求,“柳一一是新面孔,按我教的做,进宫不容易有危险,倒是你,年纪轻轻杀气太重,锋芒毕露不是好事。”
语毕,头也不回离开。
丹泽眯了眯眼,盯着他的背影,细细回味方才一番话,收敛满心杀意,慢慢松开刀柄。
这场不算谈判的谈判,就两方而言,与其说谈判倒不如何说是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丹泽明里暗里示意回归西伯,覃昱明里暗里示意援助。
可丹泽依旧不安心。
若只是他一人一切好办,带上柳一一,就不得不更周密行事。
回府路上,他想,牡丹再不济有兰家势力,温婉蓉更不必担心,即便覃家被覃昱牵制,“婉宜公主”的名头绝非虚名,唯有柳一一,除了他没有任何背景,再不护她,只有死路一条。
柳一一说以命抵命,换他全身而退回西伯时,有感动,更多是心疼。
伴随这种心疼,丹泽进屋见到柳一一,大氅也不脱,一把将人抱在怀里。
柳一一被温暖的拥抱抱得一头雾水,她从大氅里拱出脑袋,抬头问:“难得你今天回这么早,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丹泽本想把所有事原原本本告诉对方,四目相视好一会,又决定算了,大概不忍看见明亮的眸子透出担心和焦虑。
“没什么。”他放开她,自己解开大氅的盘扣。
柳一一在一边伺候:“我没你想到那么矫情,虽然我脑子没你好用,可你说我听,保证烂在肚子里,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我没不信你,别乱想。”丹泽对她笑笑。
夜里屋外寒气逼人,屋内叠帐暖榻上柳一一被餍足。
她推推压在身上喘气的丹泽,有气无力小声说腿疼。
丹泽这才意识到,松开手,放她平躺好。
柳一一盖好被子,钻进怀里,趁着困意不浓,轻声道:“你今天怎么了?感觉和平时不一样。”
“我没事。”丹泽搂着她,轻轻吻了吻额头,要她快睡。
柳一一直觉丹泽心事很重,问又问不出名堂,只能作罢。
她闭眼睡了半晌,感觉对方翻来覆去,又睁开眼,从背后抱住精瘦的腰,贴上去,说:“你还气我自作主张进宫找牡丹?”
说一点不气是假话,事到如今责怪又有什么意义。
丹泽叹气:“一一,你确实不该进宫,更不该见覃昱,为什么不信我的承诺?”
柳一一跟着叹气:“我没不信你,是对自己信不足,尤其见过覃夫人后,知道自己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