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老翁沉着脸,絮絮叨叨,“哪还有闲心去听曲儿,赋税那般重,咱门乡里人晒的鱼虾干到京城又没了销路,我儿同乡里的壮年去洛阳漕运,一月过去没半点消息,一个铜板儿也不见捎回来,罢了,你这入工学堂吃官粮的小娘哪里会知道这些。”
张翁将装了鱼虾的竹篓拴好,随手拿草绳捆了两条小白鱼丢给华琬,“烧了吃,比官家菜有人间烟火味。”
华琬本想详细问问洛阳漕运一事,毕竟小香梨也在那,许久不见,她挺想念小香梨的,可张翁提了鱼篓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午华琬带了舅娘特意做的七色酥饼回工学堂,被林馨三人一抢而空,还好她藏了两块留给陶学录和小陶。
回工学堂的第二日就要送金簪去庆国公府了,华琬按照陶学录的交代,仍旧穿一身工学堂规制的靛青直缀,但脑袋上不再单绾一个鬏,而是左右两边各梳丫髻,丫髻上扎了红色珠儿绳,衬了华琬俏生生的小脸,干净齐整,看着很是舒服讨喜。
辰时初刻,陶学录命人备了马车,叮嘱小陶乖乖留在置物房看门子后,便带了华琬出门。
经过学舍前的一条穿廊,遇见陆博士领着各抱一只错金银小鼎子的谢如英和何矜,三人朝了她二人迎面走来。
第40章勋贵
陆博士看到陶学录,躬身见礼,“学录大人是要出门吗。”
“是啊,我要出去办点事,刚好华丫头能帮得上忙。”陶学录朝陆博士微微颌首。
陆博士欠身退让至一旁,请陶学录和华琬先行。
华琬发现陶学录只在私底下温柔慈祥,譬如陆博士过来置物房检查她背书时,陶学录都会一直温柔笑着,但一旦出了置物房,且有不相识的外人在场,陶学录就会板起脸,一副冷冰冰的严厉模样。
待陶学录带着华琬走远,何矜才附耳悄悄地与谢如英说道:“如英,那置物房的学录瞧着可真有气势,连陆博士对她都毕恭毕敬的,华琬的日子约莫不好过,昨儿旬假我同她一道回来,她怎还傻乐呵的起来。”
“华琬心宽人本分,正派人对她都差不到哪儿去,好了,我们别背后瞎议论别人,快走吧,一会耽误了事,小心陆博士训你。”谢如英微微蹙眉,她觉得陶学录有些儿眼熟,只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先才又不敢仔细瞧了。
“啊,陆博士训我,你可得帮我拦着。”
“谁理你。”
谢如英与何矜的关系极好,二人常一起讨论了摆件和器具的造型工艺,皆是既勤勉又有天赋的,陆博士对她二人颇为欣赏。
陶学录和华琬到了工学堂外,华琬扶陶学录乘上乌顶马车。
庆国公府位于京城的东榆林巷,马车过南门大街,便沿了榆林巷一直往东前行。
华琬睁着大大亮亮的杏眼,时不时撩开格窗帘幔往外张望一番。
陶学录拍了拍华琬手背,笑道:“华丫头,是不是有些儿紧张。”
被陶学录说中心事,华琬干脆紧挨着陶学录坐下,小声地说道:“婶娘,学生听哥哥说,庆国公很厉害,不是袭爵白吃皇粮的。”
陶学录一点华琬额头,“傻丫头,白吃皇粮这四字可不能随便说,往后你进了六院,更不可以议论当朝权贵高官,不管是夸是贬,都别去说,六院里看似干净,其实心怀叵测的人极多,一不小心就给盯上了,记住了吗。”
华琬吓的一瑟缩,乖乖点头,心里更害怕了。
陶学录好笑道:“好了,我们见不着大官,只是去拜访郑老夫人罢了,不用怕。”
“可郑老夫人是诰命夫人。”华琬一下一下地拍抚胸口,告诉自己要镇定。
陶学录忍不住执帕子掩嘴呵呵笑起来。
马车行至庆国公府垂花门外,立即有等候在此的仆妇上前,摆了脚凳,请陶学录和华琬落马车。
华琬刚站稳,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醒目的双扇大红漆铜环大门,一对虚檐短柱绕花瓣联叶纹,柱头雕了花萼云和串珠,犹如一对含苞待放的倒挂花蕾。
华琬暗暗咋舌,垂花门都如此精致,也不知国公府的大门该有多华美。
婢子引二人入垂花门,很快走上抄手游廊,长廊亦是雕梁画栋,每隔一丈内梁上便悬挂了一盏八角宫灯,穗子随风打转,后又缠绕在一起。
走了约莫一刻钟,过一处月洞门,再走一段通幽小径,终于到了郑老夫人住的穆和堂。
静立于内堂外,身着青色半臂襦裙的婢子看到陶学录,端正地福了福身,撩开水晶珐琅帘子,进屋向郑老夫人通禀。
国公府是簪樱世家,规矩极大,华琬从进垂花门起,便束手束脚,这会临要见到郑老夫人了,她更是屏住呼吸,眨眼睛都要掐着数儿,挺得笔直的脊背一阵阵发麻。
“学录大人,老夫人请您进去呢。”婢子很快回来,恭敬相请。
陶学录淡淡地说了声谢谢,随手牵起华琬,旁人乍看下都以为华琬是陶学录的嫡亲孙女。
内堂里子孙万代纹高橱上点了嵌宝莲瓣青铜小香炉,袅袅青烟绕着横梁散在松绿色软烟罗窗纱帐。
郑老夫人正斜靠在紫檀矮榻正位上,头上戴了嵌祖母绿凤穿牡丹纹抹额,夹杂着银丝的矮髻上插两支竹节翠玉簪和三支金佛手,海棠色对襟锦缎褙子上绣了鲜亮的宝相花纹。
内堂里除了郑老夫人,其左侧还立有一位绾半翻髻的漂亮妇人,金镶琥珀日月纹掩鬓簪和金线牡丹纹对襟褙子,衬得妇人十分贵气。
陶学录朝郑老夫人福了福身,华琬赶忙跟在其身后有样学样。
“下官见过老夫人、大夫人。”
“你我之间还行的劳什子礼,快坐吧。”郑老夫人撑扶手直起身子,先请了陶学录坐,再将目光落在陶学录身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娘身上,“娴娘,这位是?”
陶学录闺名唤陶品娴,与郑老夫人相识已久,虽然郑老夫人待陶学录极亲热,可陶学录一直礼节不减的应和,虽挑不出错处,可不免显得冷淡。
陶学录将华琬牵到身前,柔声道:“她是下官收的小徒弟,阿琬,过来见过郑老夫人。”
见到庐山真面目后,华琬反而镇定下来了,端正平稳地向郑老夫人拜下,声音清脆如莺,“小女拜见老夫人。”
“娴娘收的徒弟,定是极好的,远远瞧着便透了股机灵劲。”郑老夫人笑着颌首,回应的敷衍,“回去吧,好好跟着你师父学。”
“是,小女谨听老夫人的话。”
寒暄了两句,陶学录便将四只分别装牡丹、梅花、荷花、兰花金簪的锦匣交于随侍其身后的婢子,婢子再奉于郑老夫人。
郑老夫人一一打开锦匣,金灿灿的首饰晃花了人眼。
郑老夫人一露出满意的笑来,一旁的夫人便心领神会地说道:“娘,您可别说,这新宋国里论起制饰技艺,真是没人能比得过学录大人,您瞧这牡丹花瓣和小梅花,比真的还漂亮,小喜鹊更是有趣讨巧地令人摆不开眼去。”
“是啊。”郑老夫人亦爱不释手,“我都舍不得送那些孩子了。”
把玩了一会,郑老夫人看向一旁的夫人,说道:“听说钰郎回来了,你去多陪陪他吧。”
明白着是在赶人了,夫人面上神情有点挂不住,又不敢违了老夫人,只能讪讪然退下。
郑老夫人缓缓舒一口气,命人收起锦匣,同陶学录说道:“终于清净了,娴娘,我还有一套首饰要拜托你。”
第41章讲究
陶学录倒也未犹豫,问都不详细问,便直接答应下。
郑老夫人命婢子捧出一方黑檀木长匣,打开匣子,拈金番缎上铺了十颗足有寻常樱桃大小的金黄色正圆南珠。华琬在《总珍集》里读到过关于南珠的记载,她粗粗一看,便知匣子里的南珠一颗就价值数千金。
被晃了眼,华琬埋下脑袋,眼睛只瞅三彩果碟里紫得发亮的大葡萄。
“娴娘,你是知道的,当初我最疼的就是老三,偏偏越疼越没福气,年纪轻轻就走了,留下弱妻幼女,我这三媳妇没脾气软性子,可任人拿捏欺负,所以我的小孙女菡儿也指望不上她了,只能我这老人家多替她做打算,现下菡儿已近及笄之年,亲事我帮着看了几家,虽还未定下,但总要提早准备起来,除了规制嫁妆,我还要为菡儿凑一份压箱底的精贵头面。”
郑老夫人示意婢子将金珠捧与陶学录相看。
“娴娘,除了南珠,我还备有一匣宝石,明日我会命人将南珠、宝石、赤金一道送至工学堂,那头面的花样造型甚的,我也不懂,就多劳烦娴娘费心了,若娴娘制饰时有缺的或需要甚别的,尽管递消息到府里,这事儿是我亲自盯的,下面的人不敢怠慢。”
郑老夫人贵为一品诰命,能同陶学录这般客气说话,华琬心里暗道不容易。
“老夫人放心吧,我会先画了花样子请老夫人相看,老夫人满意了,我再开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