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肯定要怨怒我的,可我能怎么办?便是咱家的那几亩地亦是要添税。辛亏这几年战事不紧,否则仁儿的徭役都免不了。”屋内传来杌子磕地时磨蹭沙土的咯吱声,李昌茂起身倒了碗水一饮而尽,润了嗓子后声音却越来越小,“哎,自从七年前发生了那些大事后,这天就变了,一日比一日黑……”
李仲仁带华琬回到院子,二人神情皆怏怏的。
“苛政猛于虎,亏得天公怜悯,我们新宋国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各处年年的收成皆不错了。”李仲仁感慨后,转头见华琬仰首痴痴地望着镀一层淡金色晚霞的天空。
李仲仁心思微微一动,爹先才提及的七年前那桩大案,便有影响到华家,华家因此遭了难,只是那时华琬年纪尚幼,且未波及华琬的父亲,大概印象不会太深刻吧。
纵如此,李仲仁还是拍了拍华琬的脑袋,忍不住宽慰道:“阿琬,没事的,都过去了。”
华琬深吸一口气,朝李仲仁安心一笑,“哥哥我没事的,只是朝廷这一增加赋税,乡民的许多打算要落空了。”
上月香梨才与她说,今年家中有了几担粮的余钱,莫叔和莫婶打算去京城再买一只驴子回来。
原来那只叫莫叔牵了去京城做买卖了,再买一只留在乡里,平日拉个磨挑个担儿,能替莫婶省不少事。
如今一增赋税,乡里各家各户能吃饱穿暖就属不易,哪里还敢有其余念想。
“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明年朝廷就减赋了呢,将来我若能立于天子脚下庙堂之上,定会劝君多多体察民情,减赋税,解民忧,安民心。”李仲仁见华琬确实未感怀身世,放下心来不免说几句豪言壮语。
华琬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葛氏撩开草遮,朝她喊了一句,“杵那做甚,也不嫌外头暑气重,回屋子里歇着,今儿你舅舅回来的早,一会早些用夕食。”
华琬赶忙答应下,还帮葛氏催促李仲仁去念书,毕竟下月就是太学入学补试,时间紧迫,不能有半分懈怠。
华琬则回到自己的小屋,从书篓里拿出一块已经雕出三朵相簇梨花形的香樟木和一把刻刀。
陆博士分了她许多用于练镌刻技艺的阴干小木块,她瞧这香樟木的纹理细腻又有一股子幽幽清香,还听说香樟木可以驱虫防霉,便寻思雕了朵梨花送给好久未见的小香梨,想来香梨会喜欢。
……
第二日香梨听闻华琬回乡了,晨食都未用,就带了篾篓跑来李家寻华琬,李昌茂询问香梨她爹是否回乡后,便让华琬随香梨去玩和散心。
“琬姐姐,那工学堂好玩么,是不是与潘楼街的大瓦肆一样热闹。”香梨满眼期待地望着华琬,随手摘一枝狗尾巴草甩着玩。
香梨记得华琬入工学堂的消息传遍乡里时,她的娘和姐姐是一提起就满脸羡慕,言琬姐姐是祖坟上冒青烟,走大运了,琬姐姐成了吃皇粮甚都不用愁的人,惹得她听了心里直痒痒。
华琬笑道:“工学堂里人多也热闹,可却不是去玩儿的,每日要到学舍学许多东西,博士还会考你功课,只有踏踏实实的,才能在工学堂学到真本事,将来才能有好去处,香梨明年也可以去考的。”
香梨脸一皱,“还得学习啊,那我不要去,我最讨厌被拘着了。”
华琬想再劝,毕竟入了工学堂,旁的先且不论,单那丁粮便能省去不少,可香梨已没耐性与她谈论工学堂的事,只拉了她的手往曲溪跑去,“琬姐姐,乡里老翁扎了许多只竹排,我们去瞧瞧有没有闲着搁在滩上的,这时节溪里白虾窝儿蜂似的多,兜子下去便有大收获,咱们也去捞,用白水焯焯可鲜了。”
华琬听见亦起了兴致,颌首道:“昨儿我舅娘就做了鲜虾棋子面与我和哥哥当点心,很是美味。”
“可不是,我们快走吧!”
华琬与香梨运气好,到了溪边恰有一只竹排闲着,香梨打小在溪边长大,而华琬经了上次入汴河捡布兜一事后,也不会惧水了。
不过小半时辰,香梨的篾篓就装满了活蹦乱跳的白虾。
华琬扭头瞧了瞧,“香梨,别捞了,再捞就盛不下了。”
香梨还意犹未尽,可见虾子顶着竹盖几乎要扑出来,只好砸吧了嘴说道:“琬姐姐,这篓子虾先拿到你家的缸里养着,然后我们再来捞一篓可好。”
华琬掩嘴笑,“我自然是好的,只若一会竹排被他人用了,你得再到我家捞一半虾回去。”
“啊……”香梨眉毛拧得跟麻花一样。
二人将竹排撑回溪边后,香梨愣是吭哧吭哧地把竹排拖到一处芦苇丛里,华琬站在不远处,能一眼看出那藏着东西,抿嘴一笑,她也不点破,让香梨聊以自慰,图个心安也好。
华琬和香梨一人一边抬着竹篓往李家走去,过了黄泥路,看到李昌茂与香梨的爹莫福站在岔路上争论,二人快走两步赶了过去。
莫叔一把将香梨扯到身后,篾篓一歪虾子撒了几只出来。
“回家。”莫叔喝一声,还不忘瞪李昌茂和华琬,冷哼道:“一家的走狗和白眼狼。”
华琬心里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将篾篓递上前,“莫叔,这只篾篓是香梨带来的。”
莫福黑着脸接过一篾篓的虾,不再说话,只硬拖了香梨离开。
“舅舅,我们也回去吧。”华琬看着李昌茂,眼里满是担忧。
“好,我们回去。”李昌茂不想华琬担心,抬手掸了掸青布褂上的尘土,面上勉强扯出个笑来。
回到李家,李昌茂唤了葛氏去屋里小声说话,华琬捏着手心里的香樟木梨花,她昨夜特意捻了穗子挂在木梨花上,可惜先才没来得及送香梨。
第18章正理
华琬只休假一日,故未时初刻她就要赶往与关阳县相邻的通许县,再乘同窗何矜家的驴车回工学堂。
葛氏包了两块荷叶枣饼给华琬,面无表情地说道:“去吧,路上饿了当点心。”
华琬朝葛氏躬了躬身,将饼子一起收到书篓里,正同葛氏道别时听见院外有人在轻声唤她。
葛氏撇撇嘴道:“这香梨不是被她爹扯回去了,竟还能过来。”
华琬到了院子,就见香梨紧张兮兮地抱着半篓子虾,看到华琬欢喜道:“琬姐姐,这半篓虾是你的,也不知我爹为啥同李叔发脾气,他们长辈闹不愉快也就罢了,凭甚不让我来找你玩儿,害我还得偷偷摸摸地跑出来,琬姐姐,你快将虾倒缸子里,我得快些赶回去,免得被发现了要挨训。”
“嗯!”华琬见状也不推辞了,赶忙让葛氏将虾收起,再将空篓子还与香梨,华琬掏出木梨花,“香梨,这是香樟木雕的,送你了,我还用线缠了百福结,可以将木雕系在腰上。”
香梨惊喜地接过木雕,“好漂亮,琬姐姐越来越厉害了。”
香梨兴奋地拽住华琬手腕,拿到木雕后反而舍不得走,想与华琬多说说话,又担心被爹娘发现她私下跑来找华琬,愣是急得抓耳挠腮起来。
华琬抽出手,笑道:“香梨你快回去吧,我也得回工学堂了。”
香梨将木雕藏进怀里,点点头,“琬姐姐下次回来,长辈间的气大概就消了,我再来寻琬姐姐玩。”说罢香梨转身跑出了小院。
当华琬赶到通许县时,同窗何矜家的驴车也恰好行到。
何矜与林馨一般,其父亲是通许县颇为出名的员外郎,在京郊有一片庄子,其中一块黑土地长出的樱桃珠圆红艳,有‘如珠不穿孔,似火不烧人’的美誉,乃进献天家的贡果。
驴车行在官道上,一溜的葱翠被匆匆行旅扬起的尘土蒙上一层浅灰,驴车摇摇晃晃,华琬闲得无趣,与何矜聊起增赋税一事。
何矜神色淡淡地听着,华琬本以为何矜亦会同情乡民一二,不料何矜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有甚,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见华琬一脸惊异地瞪着她,何矜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占着便宜还卖乖呢,你自个儿想仔细了,如今在工学堂可是衣食住皆不愁?还有平日在学舍时用的那些儿金玉木料,哪样不是钱两?你以为这些都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可都是来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不过将来我们当中学成的人,又将为天家所用,所以账不能算在我们身上。”
华琬抽了抽鼻子,心下一片惶惶然,何矜所言正在理上。
“若你真要同情,便将你每月得的百文钱送乡民们抵税,只可惜那百文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千仓一粟罢了。”嘴上说着何矜还不罢休,顺手拎起了华琬挂在胸前的一块雕了凉亭山水纹的牌子,那牌子先前是被华琬藏在衣襟下,不想这会露出半块被何矜瞧见了。
“你身上的这牌子亦是用百姓的……”何矜止住话头,咽了口口水,手一松牌子落回华琬胸前,原来她瞧清了牌子质地是块竹片,竹子生得漫山遍野,花样儿又是华琬自己镂刻的,不能算占便宜。
可话不能说半截子了,何矜伸手露出自己手腕上的青蓝双色玉线手绳,手绳上穿了三颗打磨功夫不足、尚有棱角的小玉石,不以为意地说道:“工学堂里不需的废角料对于百姓而言也都是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