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穿着气度,显然不是文质彬彬的武定伯魏剑鸣,那么就只能是高姨娘那个留在京都的庶子魏剑啸了。
魏剑啸注意到杨妡的目光,唇角弯起,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接着自怀里掏出条帕子,轻轻擦了下并不曾沾染灰尘的手指。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帕子一角被抖开,露出银线绣成的“宁”字。
竟是被他捡到了。
杨妡心头一震,就听身边红莲低呼,“姑娘,帕子。”
杨妡沉声道:“别看,不是咱们的。”
红莲很机灵,借着扶杨妡上车之际,收敛了方才的讶异之色。
杨家的男人在前面引路,魏家男人则缀在车尾断后。
马车擦着魏剑啸的身边略过,杨妡几乎能听到他喉咙发出的低笑。
倘或杨妡真是个九岁的孩童,未必能看透魏剑啸笑容的深意,可她已经二十五,自小就在欢场里摸爬滚打,对这种神情再熟悉不过。
那是豺狼对即将到口的猎物势在必得的微笑。
魏剑啸已经三十好几,而她的原身才九岁,还是个孩子。
杨妡突然觉得后背一片森冷,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张氏察觉到,侧头问道:“怎么了?”
迎上她关切的目光,杨妡心里一暖,可杨姵也在车上,不好说出实情,只伸手挽了张氏臂弯,头靠在她肩头,娇声道:“没事,就是待会儿不想逛庙会了,我陪娘听经吧。”
庙会上龙蛇混杂,而经堂里多是善男信女,又在寺中,有沙弥照管。
之前张氏只提到魏剑啸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并没提到他有何劣迹,想必他也是个爱惜声名,行事谨慎之人。
那么只要她寸步不离张氏,就决计不会教他欺负了去。
杨姵闻言撇撇嘴,“你还真修禅啊,上次听了大半天没听够,这次还得听?好容易出来一趟,我是一定要逛庙会的,我都想好了,下车后先吃焦圈,喝碗豆汁儿,然后吃艾窝窝、豌豆黄还有螺狮转儿。”边说边扳着手指头。
张氏笑道:“艾窝窝和豌豆黄府里也能做,还干净。”
“府里厨子做得不地道,不如庙会上好吃。婶娘有所不知,庙会上的豌豆黄最红火,去晚了根本吃不到。”
张氏无奈地摇摇头。
她也是从孩童时侯过来的,岂会不知道,饭食都是别家的好,东西都是抢着吃得香。庙会上的小食好吃就在于个热闹。
杨姵说得兴起,又提起耍杂戏的,“踩高跷、耍猴戏倒罢了,平常看得多,记得去年有个嘴里能喷火的,哎呀看着吓死人,亏阿妡一边捂着眼不敢看一边还不肯走……非得等火烧完了看看那人脸烧糊了没有。”
去年的事情,杨妡自然没有半点印象,便不插嘴,只跟着笑。
正说得兴起,就感觉身子往前一栽,马车忽地停下来,紧接着传来车夫的怒喝声,“你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
杨妡悄悄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往外看,看见自家护院从人群里揪出一个约莫十岁的半大少年,扭了他的胳膊往马车这边走来……
第17章 藏话
杨妡一把合上帘子,听到窗外车夫恭谨的声音,“太太、姑娘可安好?刚才有个孩子突然从马前跑过去,躲闪不及仓促停车,太太恕罪。”
接着护院厉声呼喝,“找死啊,跪下!要是车里太太姑娘伤着了,你一百条命不够赔。”
少年“咚咚”磕着头,“太太饶命,我娘病重等着我抓药回来,一时没注意马车,太太饶我这次,我不是故意的,”
张氏本是心善之人,听到此言便吩咐杨妡两人戴上帷帽,撩了车帘,“再着急也不该这么莽撞,要是马车收不住撞了你可怎么办?”
“是,是,”少年恭声应着,又不住地磕头。
张氏见他衣衫褴褛,而自己不过受了点惊吓,并不曾有何伤处,便道:“行了,你走吧,以后当心些。”
“谢太太,”少年如释重负,抬起头来。
杨妡蓦地就是一怔。
这少年,她认识,叫做元宝,就住在杏花楼后面的养马巷里。
他娘得的是痨病,什么重活干不了,在家里瘫了好多年。虽然他家里所有物品都卖掉看病,可他娘仍是故去了。
想到此,杨妡扬声唤住他:“你且慢走。”
元宝一惊,神情有几分惶恐,却仍弯了身子等待下文。
杨妡轻声吩咐青藕,“看着是个孝顺的,许他些银子给他娘治病。”
青藕诧异地扫了眼外头破衣烂衫的少年,自荷包掏出几块碎银下了马车,对元宝道:“我家姑娘心善,拿去给你娘看病吧。”
少年大喜过望,对着马车又磕两下头,“姑娘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姑娘。”大着胆子飞快地往车里看了眼,只看到帷帽之下影影绰绰一张面容,并不真切。
耽搁这会儿工夫,后面已拥堵了七八辆马车,有好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过来询问情况。
张氏自然不便挨个回答,幸得有先来一步的魏璟帮忙应对。
车夫很快又驾了车。
杨妡摘下帷帽放在膝头。
张氏便道:“妡儿虽是一片好心,可今日这事做得却是不妥。那孩子走路不谨慎差点撞了车,你却许给他银两,万一被人学了去,往后出门撞车的人就多了。”
杨姵也跟着道:“没错,本来就是他不对,这样倒显得是咱们理亏似的。你这是乱发好心。”
杨妡笑笑没回答。
她不是乱发好心,而是怀有私心。
前世元宝走投无路,曾到杏花楼自卖其身给他娘治病。
刚巧那天杏娘发了笔大财,一高兴扔给他个二两的银锭子,“就你瘦得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这点身子骨能干什么,买了你也是白吃饭,这银子你拿着给你娘瞧病吧。”
元宝磕了头离开,半年后又到杏花楼,跟杏娘说:“我娘已经去了,我来还债,您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成,我不要工钱,也不在这吃饭。”
说完拎起笤帚就扫院子,扫得尘土飞扬。
杏娘又气又笑,骂道:“你不洒点水就扫,得呛死个人?”言语间是留下他了。
那时候元宝也就是十岁出头的模样,又黑又瘦,个子也矮,倒是勤快也有眼色,把院子里的活儿包了大半。
杏花楼的姑娘做得是夜里生意,早上起得晚,懒得动弹,经常使唤他到胡同口买烧饼,买豆汁,他乐颠颠地跑得勤快,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半点怨言都没有。
姑娘们过意不去,便把恩客们落下的扇子、荷包等物打发给他,有时候也让小丫头给他做双鞋,缝条手帕。
杨妡就曾让青儿给他买过一身青灰色裋褐,他隔着门帘给她磕头,“谢阿馨姑娘。”
元宝在杏花楼干了五年,身子结实了,个头也窜出一大截,杏娘不舍得再用他,“都成大人了还在这混,以后别指望娶个正经媳妇了。”
给他二十两银子撵了出去。
元宝在杏花楼不远处开了家铺子,卖针头线脑梳篦头油,每每杏花楼的姑娘去,总是打了对折再抹去零头。
没得两年工夫,换了间大门面,仍是在双榆胡同。
薛梦梧也认识他,还曾夸赞道:“难得脑子好使还有情有义,以后肯定有出息。”
杨妡被困在文定伯府轻易不得出门,倘如能有这么个人在外面帮她打听个事情,岂不既方便又隐秘。
前世,元宝既然能应诺到杏花楼还债,今生想必也会记着这份恩情。
而且,她特意使唤了青藕而不是红莲,因为青藕在府里时候久脸面熟,她嘴唇右下角有颗黑痣,非常明显,府里人都知道。
只要元宝存了这份心,肯定能找到。
即便找不到,她所损失的不过是三两多银子,可魏璟听说事情的缘由之后,看向她的眼神又温柔了两分。
显然跟张氏一样,把她当成热心行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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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离护国寺渐近,路上行人愈来愈多,马车走得也越来越慢。
街道两边已经支撑起许多摊子来,小贩们的叫嚷贩卖声此起彼伏,混杂着路人的讨价还价声,相熟人家的招呼应答声,不绝于耳。
杨姵兴致勃勃地说:“你听外面多热闹,这次出来了,下一次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门,一起玩玩多好?”
张氏惦记着跟秦夫人说体己话,也劝杨妡,“四处逛逛也好,看到新奇喜欢的物品就买回去。”
听着外面的喧闹,杨妡颇为心动,犹豫片刻应道:“好吧。”
杨姵喜形于色,笑道:“咱们先吃再逛还是先逛再吃?”
张氏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指窗外。
因为人多,行人们已被挤到路中间,就擦着车边走,几乎伸手便能触到车帘。
护院们都下了马,神情戒备地护在马车两旁。
在车里高声说话,很容易被外面的人听见,这对高门大户的女子来说,是极失礼的事情。